Chapter 14 江薏姐(第3/6頁)

我不想讓他看見所有這些。別對我說什麽我和他現在本應親密無間毫無隔閡,正是因為我愛他,所以我才消除不了羞恥感。我甚至不能跟他解釋我覺得羞恥—因為這種解釋本身就很像是撒嬌。所以我只好說:“你要是來我家裏,又不想讓你家裏知道,這樣會讓我爸很為難吧。他要是不跟你爸媽說你回來了,總是有點不好的。你說對嗎?”

他為難地點點頭:“說得也是。”

“你不然去我姐姐那裏?我可以告訴姐姐……”然後我突然頓住了,笑笑,“不對,那兒已經被賣掉了,不再是我姐姐的家。”

他親了一下我的臉:“別擔心我,我去朋友那兒住。我待不了幾天,就是想看看你。”

我們最終又去了那間小旅館。不知道在這樣的時刻,做這種事,是不是很壞的。我們纏繞在一起的時候,我覺得他的身體很涼。某個瞬間裏,我想我變成了一條藤蔓,甸甸延伸在白色的床單裏面。根系很深,穿透床板,彎曲地蔓延在地板下面,但是他並不知道這個。他的手有力地托起了我的脖頸,想把我采摘起來,他不知道這自床單就是我的土壤,離開了,我會死。我似乎是應該為了保住我的命跟他奮戰,跟他糾纏,在這過程中顧不上在意白己傷痕累累,顧不上在乎自己目毗盡裂。不過最後,我好像還是死了,他仰頭看了一眼天空,和我同歸於盡。

他抱緊了我,他的身體悶悶地壓在我的胸口,像是幼時常做的噩夢,不過可以取暖。“南音?”他叫我。我摸摸他的頭發,算是回應了。“別害怕,知道嗎?”他說話的時候,如果擡起頭來看看我的臉,就會知道,我在哭。“都會過去的南音。眼下的這些事情都不是你的錯,不管怎麽樣,我們都不會分開,你相信我。”

我輕輕地推開他,赤著腳走下了床。他蜷縮起自己的身體,替言過後,開始期待熟睡降臨。“你去哪兒?”他問。我沒有回頭:“去洗澡。”

那個布滿裂紋的浴缸冰到了我的腳。滿墻的水演就像是用舊了的墻紙。熱水從頭頂降臨的時候,水箱發出一種錯愕的“吱吸”聲。浴缸漸漸地溫暖了,我的腳終於可以不再做冰冷的鵝卵石。這浴室臟汙得讓人不放心赤著身子進來。熱氣蒸騰在對面墻的鏡子上,我變成了一個影子。我突然間就想起了昭昭,我們第一次見面的那天,她在那間小飯店的洗手間,認其用力地拿手指去擦鏡子。我快樂地問她:“水池很臟是可以的,可是鏡子不行?”

然後我躊了下來,讓花灑的熱水柱遇到我的身體後就像噴泉那樣四散炸開來。但是即使是它們,也對一陣陣刺激我脊椎的寒意毫無辦法。眼淚洶湧而出。沒能順利流出來的那部分全部都死死地堵在了我的喉嚨。有很多事情我都沒有告訴他,我不想說,我說不出口。熱水和呼吸的障礙讓我像個半醉的人那樣想要嘔吐。

我役有告訴他,其實在前些天,他爸爸跟我爸爸通了一個很長的電話。然後我爸爸就到我的房間裏跟我說:“南音,現在我們家是這樣的情祝,如果蘇遠智他們家的人不願意跟我們家再有什麽瓜葛,你也得按受,好嗎?你是個位事的孩子。”

我既沒有告訴他,也沒有告訴我爸爸——其實他爸爸已經跟我見了一面,就在我們大學對面的一間茶館。他爸爸很客氣地間我,哥哥的案子需不需要他托人幫忙,因為他認得很多律師。然後他說,等蘇遠智畢業了,他們家想要送他去英國。他說,要是我真的為蘇遠智好,就應該支持他到那邊去讀書和奮鬥。最後他說,要是我能等蘇遠智回來,那自然是好事,要是我不願意等了,他們家的人也都理解的。

他至今都沒提一句去英國的事情。他不知道我在等他說出來。他怎麽可以不知道我在等呢?他怎麽可以裝作不知道我在等呢?有一陣涼風突然從背後襲了過來,我能感覺到水蒸氣外面的那個世界粗暴地侵襲了過來。他重重關上了浴室的門,他的聲音裏全是驚慌和小心:“南音,你怎麽了?你是不是不舒服?”我毫不猶像地站起來,從身邊的架子上扯下來巨大的浴巾對著他打過去,對準他的臉,還有他的肩膀和胸膛。水珠飛漸了起來。我一邊使勁地砸他,一邊堿了出來:“你去你的英國啊!你走啊!你現在就走啊!你幹嗎還要裝得自己很了不起的樣子我才不需要呢!你以為我不知道嗎?你已經後悔了,你早就後悔了!你後梅投有一直跟端木芳在一起,這樣你現在就可以什麽都不想地畢業然後出國去,你沒必要非得跟你家裏硬扛的,要不是因為我,你什麽都不用經歷的!你離我遠一點啊,你滾啊,我家裏有殺人犯你趁早躲開啊……”水珠散落在他額前的頭發上,沾濕了他的T恤,他就那麽一動不動地注視著我。所有的水珠都有了歡騰起來的機會,它們墜落到浴缸殘舊的邊緣上,墮落到水磨石地板上,墜落在那條被我用做武器的浴巾上——它越來越沉,越來越重了,我終於把它整個丟在地上——它一半扭曲著裏身於地上那小堆積水裏,另一半沒有骨頭地搭在浴缸邊緣。我只好把淋浴噴頭從墻上摘了下來,因為水柱的力量,它脫離我的手的時候像是有生命那般,在半空中魅惑地搖晃著,掙紮了幾秒鐘,然後才正對著蘇遠智跌了下去。砸在白色的瓷面上,像是個剛剛被斬首的新鮮屍體,血都是呈花朵狀噴射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