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4 江薏姐(第2/6頁)

哥哥,你看看,你的罪孽。我從一開始就沒有期盼過你能得到原諒。因為我知道,那些所謂的“懲罰”和“寬恕”不可能讓你獲得平靜。若你真的是那麽容易就能和自己和平共處的人,陳醫生也便不會躺在這裏。哥哥我想你是作了決定的,你此生不再需要平靜了。既然“平靜”和“自欺”之間的界限是那麽卑微,那就幹脆連“平靜”也一起打碎——你忘了我需要平靜,我們剩下的人都需要。但是呀,我是如此想念這個不再需要平靜的你。有時候我一想到你的余生只能是一個異教徒,我就不寒而栗。那種冰冷的瞬間裏我甚至希望陳醫生死去,你上刑場。但是我又怎麽敢把這樣的夢想說給任何人聽?我只能永遠記得我曾經盼望過你死,記著這樣的自己,一點一點地為臻臻寫故事。

外星小孩和小熊猜了很久的拳,最終,小仙女判定:小熊贏了。於是三個人開始一起尋找小熊的姐姐。外星小孩和小熊肩並著肩,走在紅色原野上,小仙女騎著巖石在他們頭頂不高的地方慢慢飛。小仙女是他們三個裏面最有主意的,於是小仙女說:“不然,我們找人問問吧,說不定有人見過你姐姐。”小熊說:“好。”外星小孩看到他們倆達成了一致,於是也跟著用力地點頭—外星小孩來到地球上已經學會了一件事,就是信任他認為值得信任的人。有一塊巨大的,千瘡百孔的巖石矗立在他們的前路上,小熊問小仙女:“巖石知道我姐姐在哪裏嗎?”小仙女猶疑地說:“巖石應該什麽都看見過的,但是也許它不能告訴你。”小熊說:“是因為它不友好麽?”小仙女說:“那倒不是,巖石不一定會說話。我騎著的這塊是能說話的,但是有些巖石,我就不知道了。”小熊決定試試看。於是小熊仰起臉,看著凹凸的巖石—有一小塊天空從巖石的殘缺處透露出來,那個時候外星小孩在想:他們說的那個“天空”,為什麽突然跑進這塊巖石裏來了呢?小熊問:“請問,您看見過我的姐姐嗎?她說她很快就會回來的,她是一個黑頭發的大女孩。”其實巖石知道,巖石看到過大女孩的去向,可是巖石真的不會講話——在很久很久以前的遠古,巖石是會講話的,但是這荒原上沒什麽人能和巖石對話,所以經過了長年累月的風化,巖石漸漸忘記要怎麽講話了。巖石只好凝固著自己的眼神,認真地看著小熊。小熊對小仙女說:“它好像是不會講話的。”小仙女又一次燦爛地笑了,她安慰小熊道:“不過你也看見了,巖石其實很友好。”蘇遠智說:“南音,你瘦了。”

我感覺已經快要一輩子沒看見他了。他清早的電話叫醒了我,告訴我他已經抵達火車站。“家裏不知道我回來了。”他的語氣像是個逃課的小孩,“我只想馬上看見你。”

我這才發現,我不知道自己想不想看見他。我得承認,最近我並沒有多麽想念他。我腦袋裏面負責“感情”的地方似乎是被裝上了一層厚厚的隔音玻璃。沒有了聲音,甚至沒有了鮮活的觸覺。每一種情感從腦子傳遞到心裏的時候,都變成了“應該這樣”,卻不是“就是這樣”。所以,當我站在他面前看著他的臉,我想我應該高興,我應該辛酸,我應該走過去緊緊地跟他擁抱,應該在這樣的擁抱裏心生蒼涼地覺得我們是相依為命的,應該在這樣脆弱又強大的,同舟共濟的感覺裏流下一點滾燙的眼淚。事實上,我的確是這麽做的,但是,僅僅是“應該”,而已。

他的雙手扳住了我的肩膀:“南音,你瘦了。”我的身體不自覺地躲閃了一下,有點不想讓他碰我。我說:“你現在要不要回你家去?”他搖頭:“不想看見他們,看見了也是……”他像是意識到了什麽,突然間打住了。其實我知道他想說“看見了也是吵架”之類的話,他不用隱瞞我的,我都知道,也能想象。“我跟你回你家去,好不好?”他微笑著,也許他投想到我眼睛裏會有猶豫。

“不好。”我想起來媽媽現在的樣子,想起來我們家裏每個人強撐出來的生活——只要是律師打夾的電話,爸爸立刻以一種近似粗暴的眼神掃一眼大家,意思是讓所有人保持安靜,然後用一種可以說是“恭順”的樣子把電話拿起來,說得最多的話便是“是的”“對”“您說怎麽辦”……有一回北北在這個時候突然尖叫了一聲,爸爸當時丟過去的眼神不知道有沒有嚇到北北,總之是嚇到了我—因為那太像童年時候我記憶裏的大伯。我頓時理解了其實一個家裏的暴君心中往往懷著不可思議的屈從和卑微—爸爸過去不是這樣的。至於小叔,上周學校正式通知了他,這個學期暫停他所有的課,不過工資還是照發——說是這個決定只是為了考慮“社會影響”。小叔現在倒是有很多時間跟我們待在一起,尤其是面對爸爸的時候,越來越像個因為惶恐,所以只要周圍的大家開心,他就可以跟著開心的孩子。還有明顯憔悴下去的陳嫣,以及不允許任何一個人流露疲態的姐姐——姐姐不知道,她那種一如以往的火熱給了我們多麽大的壓力。她的眼神,她的毋庸置疑的語氣,她說話時候的手勢——似乎都在隱隱地暗示我們:誰要是脆弱,誰就滾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