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間休息 陳宇呈醫生 04(第4/5頁)

他不知道臻臻聽進去沒有,總之,日復一日地,他自己對這個莫名其妙的故事是非常熟悉了。故事的主角是三個,一只終日等待自己的姐姐的小熊,一個打定主意要追問自己為什麽來地球的外星小孩,還有一個長得很醜,騎著一塊巖石,總是在笑的小仙女。情節又簡單,又荒謬,可是這三個主角就在這樣簡單荒謬的故事裏對彼此深信不疑。那片紅色的荒原在他的黑暗中日益清晰,雖然他討厭這樣的圖像,更加不能忍受那三個終日在這片荒原上行走的低智商的小家夥—小仙女通過石頭剪刀布的形式,來決定究竟是先幫助小熊找到姐姐,還是先幫助外星小孩找到來地球的意義。但是,外星小孩的手,構造和人類不同,伸出來才發現,只能擻成拳頭;小熊的熊掌也是沒有手指的,圓圓地伸出來,看著還是一個拳頭。因此,這兩個人是只能出“石頭”的,他們倆就這樣聽著小仙女快活的口令,一遍一遍地同時出“石頭”。都擁有用不完的耐心,等待小仙女宣布結果,直到夜幕降臨。後來小仙女也累了,困惑地說:“為什麽你們都不出剪刀呢?”—他知道臻臻在注視著。臻臻注視著病床上他那具已被囚禁於死亡中的軀體,臻臻也看得見他的黑暗中那些閃著光的顏色,所以臻臻自然是看得見小熊,外星小孩,以及小仙女。就這樣吧,不趕你們走了。其實,他必須承認,他根本無能為力。

“臻臻,你能聽明白麽?南音姐姐得回去了,明天接著講,來,說再見。臻臻,不想說話揮揮手也行啊,就是這樣,對了,再見——”

這是迦南的聲音。飛揚,明朗,在他們家鄉的小城這樣的聲音其實很難尋到。他已經三年沒有看到迦南。眼下睜不開眼睛,也不算看到。不對,記憶有誤,在奶奶的葬禮上,他們終究還是碰面了。他還以為他此生不會再看見迦南。奶奶的死訊卻是迦南帶來的,當他看到手機上一個陌生的號碼,還以為又是一個什麽人介紹來的病人。打開來,卻是“奶奶死了,剛才,走得很安詳,沒有痛苦。”——他早已刪除了迦南的號碼,不過那個打錯了的“安詳”在一瞬間就把迎南重新帶了回來。很奇怪,在他心裏,迦南一直都是那個十七歲的少年,把一個一元錢就能買到的紅色打火機丟給他,用一種略帶緊張的油滑把雙手插在牛仔褲的兜裏。俊朗,寒傖,烈性,手足無措,帶著一身小城的痞氣,滿眼都是悲傷。

葬禮全程他都沒有和迎南說話,他也沒有理會父親。事實上,在迦南大學的最後一個學期,父親就搬到了那個寡婦家裏。母親對此不予置評,反正她還有麻將桌。他知道父親是在得意洋洋地強調著他自己的精明和下作:反正逛南大學的學費已經都付完了。儀式中,他站在母親身邊,對奶奶鞠躬,他在心裏問奶奶:你知道你的迦南,你捧在掌上含在嘴裏的寶貝,他都對我做過什麽嗎?——不過,算了,他在心裏真誠地輕笑一聲,在死亡面前,還是應該保持一點置身事外的幽默感。他知道奶奶終究會原諒迦南的,若是奶奶在活著的時候真的知道發生過的事情,她一定會用余生所有的時間跟她的上帝禱告,懇求迦南得到寬恕。

親友們開始吃喪席的時候,他拎起了旅行袋走出了飯店。其買距離回龍城的火車發車的時間還早得很。他看著那些圍坐在圓桌旁邊稱贊或者抱怨菜色的人,其中包括母親——母親對身邊的一個老鄰居說:“迦南這孩子就是缺心眼,就讓他訂幾桌飯而已,我明明不喜歡吃韭菜,總是記不住。”那個時候他很認真地問自己:若幹年後,如果死了,真的想要埋葬在這裏嗎?

直到此刻,死亡已經近在咫尺,他也依然沒有想明白這件事。不過他已經放棄了選擇。

他站在路邊的時候,有股力量從身後扯住了他的旅行袋。他知道迦南跟了出來。他只是說:“我要來不及了。得趕快回龍城去,醫院裏還有病人等著。”

逛南說:“臻臻還好嗎?”

他轉過臉去盯著他。三年不見,迦南身上也有了異鄉的氣息。他在心裏飛速地計算了一下迎南的年紀,二十六歲了。從大學時代算起,已在北京寄居了八年,一個不算是初出茅廬的軟件工程師。他想起了那幾年所有感謝他寄來的學費的短信。其實他早已不再怨恨迎南,不是原諒,是不屑。他太清楚迎南面對他的時候心裏懷著的屈辱是怎樣的質感和溫度,因為他自己少年時面對著父親也是一樣的。父親一邊斥責他為何期末沒有拿到全年級第一名,一邊傷懷自己的命運——說到激動處以一種滑稽的姿勢手舞足蹈,聲嘶力竭地炫耀他身體裏那個從越南帶回來的彈片……那時候,十三歲的陳宇呈願意付出一切代價,否認是這個男人給了自己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