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2 方靖暉(第4/6頁)

我點點頭,又有點想搖頭——聽上去這句話沒錯的,但為什麽我覺得這麽說是不合適的呢?也許,“真相”這個東西是禁不起人們把它的骨架提出來的,一旦這麽做了,你不能說那個骨架是錯的,可是又的確不對。

“造孽。”大媽輕輕地嘆了一聲,“不過西決為什麽就肯為了這個孩子拼命呢?難不成被鬼跟上了麽……”

一天裏,我已經是第二次碰上這個間題了。李淵問的時候,我不會回答;現在,我還是不會。我只能期盼這幾秒鐘快點過去,讓她用無數新的問題來掩蓋掉這個最基本的—也許,她就可以忘了。

果然,她很快轉移了話題:“南南,你別怪你媽媽,她是心裏難過。這幾天,你順著她就是了,她說什麽就是什麽,別跟她硬頂,你又不是不清楚,她只是說說。”

其實我不確定媽媽是不是真的只是說氣話而已。不過,我回答:“我知道了。”

大媽看著我,笑了笑:“委屈你了。西決那個孩子啊,從小,我也算是在旁邊看著他長大。他們都說他最老實,最善良,最懂事,我懶得跟他們爭——但是吧,我就一直覺得,他才是那種會幹真正的糊塗事的孩子。你看,還是我說中了。你是不是有點冷,幹嗎縮著脖子?”

她轉頭把車窗關上。她不知道我不是縮著脖子,我是在打冷戰。窗玻璃隔絕了所有的聲音,似乎就連汽車自己也聽不見它的身體行駛在路面上的聲音,似乎“安靜”這個東西像瘟疫一樣一瞬間就蔓延了。

“他不計較自己是吃虧還是占便宜。”大媽繼續緩緩地說,“大家都這麽說。可我想他也不是真的不計較。他是不計較我們眼裏的吃虧和占便宜,他計較另外的。這就麻煩了。一個人,計較的都是些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看在旁人眼裏,就是不知好歹。他自己活得也太苦了。”

“大媽,你真的這麽想?你真的覺得……”車窗裏,一棵又一棵的楊樹在我眼前後退著,路燈的光線也跟著奮力地往我看不見的地方遊。

“當然啦。”她似乎是笑了笑,“一個人要是心裏不夠苦,怎麽舍得把命都豁出去?”

姐姐的家到了。我站在小區的大門口,沖著小貨車的窗子用力地揮手。它完全掉轉頭從我的影子上碾過去,我也還在揮手。因為我知道,大媽會在那輛車裏,費力地轉過身,借著路燈的光,看著我一點一點地變小,直到消失。

猜猜我看到了誰?姐姐家的客廳沙發旁邊,安然停著一輛小小的手推車,那個熟悉的染成西瓜顏色的皮球也停在那裏,就在手推車的輪子旁邊,似乎從來就沒有消失過。

“不會吧?”我真高興我此時還是可以用驚喜的聲音說話,鄭成功小朋友從沙發的後面爬了出來,袖口上自然帶著灰塵。

“外星人,你這麽快就回來了?”我蹲下去,輕輕地拍了拍他的後腦勺,他的小腦袋還是覆蓋著一層顏色不那麽深的絨毛,完全看不出來就是人類的頭發,“是你爸爸把你打包快遞過來的吧?你有沒有超重?”他友好地看著我,他和北北不同,沒有那麽豐富的表情,不怎麽笑,可是我還是能看出他什麽時候有點戒備,什麽時候在困惑,什麽時候完全信任。他認識我,至少他看到我會覺得開心愉快,並且他不知道這就代表了“認識”——突然間,悲從中來,我把昭昭放在沙發上,順勢在地板上坐下來,把鄭成功抱在懷裏,用我的手輕輕揮舞著他的兩只小胳膊。

“地球上最近發生了一件很壞的事情,親愛的。”我在他耳邊告訴他,他神情依然鎮定,似乎在嘲笑我少見多怪。

“是真的,很壞的事情。”我的下巴輕輕蹭了蹭他碩大的腦門,“壞到——我覺得我就快要沒有家了。但是鄭成功,你放心,是沒有人會不喜歡你的。”

我看著他的眼睛,他也回望了我幾秒鐘,然後就覺得無聊了,他不大懂得在這個台詞裏面這樣的對視是有意義的。他非常自然地把他的小腦袋抵在我的胸口,像是害羞一樣地揉著眼睛。他的手不似正常人,像是一棵小小的白蘿蔔,白蘿蔔上凸起了幾個小小的顆粒,就是他的手指。他用這棵小蘿蔔揉眼睛,他以為所有人的手都是這樣的。

“乖乖你是不是困了?”我站起身的時候差點絆倒,因為多了他的重量,維持平衡困難了些。起來就看到屋角那個立起來放著的行李箱。姐姐終於走出來了,懶洋洋地看著我:“他剛才不是還在房間裏的麽?是你把他拿出來的?”“不是我拿出來的。”我不知不覺隨著她使用了這個奇怪的動詞,“我進來的時候,他自己就在這兒,沙發後面。”“你長本事了哦!”姐姐沖著懷裏的外星人故作兇惡地瞪眼睛,就好像鄭成功從來沒有離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