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2 方靖暉(第2/6頁)

打死我,我都不會跟任何人表達這個意思:哥哥和昭昭是作出了莊嚴約定的夥伴,他們相約一起去世界的盡頭殺龍。他們一路披荊斬棘,互相取暖,千辛萬苦中,昭昭死在了半路上。只剩下哥哥一個人面對沒有盡頭的荒涼曠野。窒息的孤獨中,突然有那麽一個人路過,冷冷地嘲弄地說:“其實世界上根本就沒有龍。”——這人並不是第一個告訴他們這件事的人,也不會是最後一個,但是他偏偏就出現在此刻,於是哥哥拔出那把和同伴一起鍛造的劍。刺講了該討路人的胸口。

過路人的血滴落在雪地上的時候,哥哥的耳邊回蕩起了龍臨死前悠長淒厲的哀鳴—其實他還是搞錯了,那只不過是風。

就是這麽簡單的一回事,但是如果真的這麽說了,誰會懂?這個世界不會再原諒哥哥,那就讓世人用他們習慣的方式,把時間用在“同情”和“不同情”上吧。所以我只是轉過臉,很認真地說:“李淵,再見。”

到家的時候,我把所有從外面帶回來的東西都放進了房間。沒有關房門,因此外婆和雪碧的電視劇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上來。應該是片尾曲的歌聲中,外婆義憤填膺地說:“她怎麽打人?”雪碧說:“啊呀外婆,她打人是不對,但是那是因為她知道她女兒跟仇人家的兒子談戀愛了,所以很生氣啊,她不是壞人,她是好人一還有,這個應該是過幾天才會演的內容,我們今天是看不到的……”

我想笑。也許已經笑了。然後我看見昭昭坐在我的書桌上,像過去那樣,兩只男孩子一樣的手臂支撐著桌面,全身上下滿溢著異樣的力量。她有些羞澀地沖我一笑,她說:“南音姐,九月天氣真好。”在發生了這麽多的事情以後,也許除了天氣,我們也沒有別的話題好說。我只好跟她說:“喂,你那麽重,別把我的桌子壓塌了。”

當我睜開眼睛時,外面黑夜已經降臨。我才知道,原來我睡著了。

沒想到睡眠也會變成一種陌生的體驗。我陷在黑暗裏,陷在枕頭和床鋪的柔軟裏,覺得自己像是被埋葬了。撐著坐起來,骨頭疼,身上不知被誰蓋上了一件衣服,借著門外透進來的燈光看,是外婆的。

客廳裏居然是很安詳的氣氛。爸爸和小叔坐在棋盤的兩端,卻是在交流對今天一起見過的那個律師的觀感—似乎律師表示願意接哥哥的案子,小叔說:“我怎麽有種感覺,這個律師想借西決的案子掀起一點什麽話題來,他想出名。”爸爸說:“管他想要什麽,能幫到西決就是好的。”說著,按滅了手裏的煙蒂,現在,沒有人禁止爸爸在家裏抽煙了。

廚房裏有香味。陳嫣還在陸續地把盤子端出來,我難以置信地探頭看了一眼,驚喜地說:“大媽——”大媽不緊不慢地拿著鍋鏟回頭道:“南南,醒來了?好久沒吃過大媽燒的雞翅了吧?你小時候有一次吃了整整一盤,還記得麽……”接著她又轉過臉去跟冰箱旁邊的媽媽說,“你去歇著吧,馬上就好了,不用你幫忙……你們明天一定要把那些水餃吃完——那可不是超市裏速凍的東西,都是店裏的人今天上午才包好的—餡裏面打進去了雞湯凍,煮出來就是灌湯的,很鮮,我索性讓他們多弄幾百個給你們帶來,這幾天你們肯定都沒怎麽好好吃東西。”

看來大媽已經很適應飯館老板娘的角色了。我忘記了,她有個本領,就是把小事看得特別大,又把大事看得特別小。滿桌子的菜,一看就不是媽媽做的——媽媽不怎麽喜歡勾芡,所以媽媽手底下的飯桌,看上去沒這麽緊湊和飽滿。並且顏色也更清淡些。大媽實在太喜歡放油了,說不定是熱愛菜倒進油鍋那一刹那的爆裂聲。我突然想起來、小時候有一次,大伯因為菜裏放了太多油,筷子一摔就進廚房去揍她,然後他們就熟練地廝打到了一起,姐姐把廚房門關上,在門外抵了一張椅子,然後招呼我和哥哥說:“趁熱吃。”我覺得大媽做的菜很好吃啊,味道比我媽媽燒出來的要更復雜些——我不知該怎麽解釋這句話,總之就是好吃。所以我就認為,大伯一定只是單純地想揍她。後來他們打完了,出來的時候,我們三個把菜全都吃光了,忘記了留下他們倆的份——也有一點故意的吧。仔細想想,如果回憶裏那桌菜真的全是我們三個人吃完的,那這件事一定發生在哥哥拼命長個子的那幾年——一種恍惚的酸楚就這樣強烈地揪住了我的胸口。有什麽東西在柔軟並且猶疑地碰觸我的膝蓋,低頭一看,竟是北北的小手。

大媽把圍裙解下來,走出來徑直坐到爸爸和小叔身邊去。撿出面前煙盒裏一支煙,小叔非常自然地湊過去替她點上。她篤定地看著爸爸,說:“家裏需要我做什麽,你盡管告訴我,出了這麽大的事情,你們現在缺人手吧,總得有人照看南南的外婆。”她用了“人手”這個詞,自然地就把我們家形容成了一個店鋪。爸爸只是嘆氣。大媽接著說:“你現在最該做的就是去跑西決的官司,這些事情我也不大懂,幫不上忙。不過說到幫忙幹活兒,照顧老人的人手,我們店裏有的是,還有家裏其他的事情,你也盡管使喚東霓就好。”她磕煙灰的樣子真像個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