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1 小鎮老人(第3/6頁)

媽媽總抱怨這個新家空蕩蕩的,現在,終於每個房間都住滿了人,姐姐和雪碧分享了昭昭用過的房間,小叔……就住在哥哥的房間裏,這個安排剛剛好,像是什麽人在做填字遊戲一樣,替我們添滿了這間屋子—姐姐說,這屋子的風水一定是有問題的。

“外婆,”雪碧說,“明天我在家裏陪著你看電視,你有什麽不懂的都可以間我啦。”外婆安詳地答非所問:“難吃。雞肉太老了。所以客人走了,不肯在我們家吃飯。”外婆有進步,起碼此刻覺得自己身處在“我們家”,不需要詢問每個人“怎麽稱呼”了。外婆說的客人,指的是那個來家裏幫媽媽輸液的人。是爸爸的朋友,也是另外一間很小的醫院的大夫。但是人家不願意留在我們家吃飯,並不是因為雞肉,是因為他很尷尬—他應該也不想他的同事們知道,他每天來幫我媽媽輸液吧,也完全是沖著跟爸爸的交情—我們家畢竟已經變成整個龍城的醫生護士心目中的敵人。

爸爸在和姐姐商量找律師的事情了。爸爸說,他接觸過的律師都是負責民事訴訟的,經濟方面的比較多,至於刑事方面的,只好再拜托別人幫忙介紹。姐姐說:“我這幾天一直在給江慧打電話。她也會幫忙的。”爸爸突然嘆了口氣:“要是……不說了。”

我知道“要是”的後面是什麽,要是江薏姐姐沒有離開哥哥,是不是一切都不會發生?

我又聽見了手機振動的聲音,這一次很短促,像是短信的提示音。客廳裏面的座機卻突然響了,我跑過去接,來電顯示是蘇遠智的手機號,我盯著這個號碼愣了一下。輕輕地把聽筒拎起來,就像是拎一只小兔子的耳朵,怕它疼,只拎起來一點點,就把它放回去了。然後我若無其事地回去飯桌那裏坐下。爸爸問:“誰啊?”我說:“不知道,拿起來沒有人講話。”小叔說:“這幾天大家都要當心點,陌生號碼就不要接了。”

蘇遠智不是陌生號碼。但是我不知道該怎麽面對他。當爸爸聊起“律師”的時候,我想提醒爸爸,蘇遠智的爸爸就是律師,而且負責的是昭昭的爸爸的案子,可不知為什麽,我還是想裝作沒想起來這回事。

距離陳醫生在路口飛起來,已經過去了一個夜晚加上四個整天,現在,第五個晚上來臨了。經過了幾個黑白顛倒的晝夜,大家終於睡了。我們偷偷地去看了一眼媽媽,她終於也睡著了—震驚,打擊,傷心跟絕望通通被睡眠打敗了。等太陽出來的時候,它們會手挽手團結地卷土重來。我閉上眼睛,然後又睜開,坐起來,打開抽屜—這個白色的歐式小桌子是新買的,黃銅把手還散發著一股新鮮的腥氣。我的手機行屍走肉地躺在那裏,身邊的鏗電池是它還沒雕刻完畢的墓碑。我有點憂傷地看著它,你呀,電池都被拿出來了,你還不死心,為什麽此刻還要在我耳邊振動呢?

我隱約看見了我的小鎮的街道。雖然沒有積雪,但我確定那是我的小鎮。我終於可以覺得愉快,因為只要我看見它,我就知道,快要睡著了。幼兒園的門加了一把大鎖,幼兒園早就空無一人。可是賣風車的老爺爺又出現了。這麽久沒見,我心裏突然有了鄉愁。

“我以為你死了。”我在夢裏講話還真是夠直接的,省去了所有清醒時候的規矩。

他對著我面前的地面吐出一口濃痰,然後他身後那堵絢爛的風車的墻倒塌了。不是轟然倒塌的,是先從中間裂開一個不規則的縫隙,然後向著兩邊歪歪扭扭地分開,最終彈跳著散落了一地,有一個粉紅色和黃色相間的正巧落在那堆濃痰上。他惡毒地看著我,罵了一句我沒聽清的臟話,但我知道,是詛咒。—第一次聽見他講話,原來是龍城話,而且是很老很純正的那種腔調。

“你信不信我叫我哥哥來殺掉你啊?”我沖著他嚷起來,“反正殺一個是殺,殺兩個也不多!”

然後我又睜開了眼睛。就算是夢,我也確信那句可怕的話是從我嘴裏說出來的。更重要的是,在那個瞬間,我完全不覺得那是錯的。心臟冷冰冰地掙紮了幾下,像條被拋到案板上的魚一樣。不就是殺麽,不就是死麽,不就是手起刀落麽?

我蜷縮了起來,鼻尖似乎在冒汗,好像—我的手機不在我腦子裏振動了,原來跟小鎮老人吵架還有這樣的功效。我一直以為,他是我的聖誕老人;我從來都相信,那整整一面墻的風車都是送給我的,原來不過是個侵略者。原來侵略者也不過如此。

“南音?是不是做噩夢了?”我聽見姐姐扭開了門,“在喊什麽呀?快點睡了。”

她難得這麽溫柔,只可惜,在她溫柔的語調裏,手機又開始振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