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0 南音和陳宇呈醫生(第5/6頁)

我祝你們度過平靜幸福的余生。

陳宇呈醫生

死亡時間是14點27分。9月4日。2009年。

他知道那個人一直在身後。他站在辦公室門口的時候,嘆了一口氣,轉過頭對身後說:“進來吧。”他覺得自己像是在主動窩藏一個逃犯,也許,因為他渾身是血。

“她是什麽時候被送進來的?幾點?”那人問道。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回答:“中午的時候,十二點左右吧,具體的時間,我也記不清了。”

鄭老師重重地呼吸:“我是差不多一點一刻的時候來這兒的。也就是說,你,眼睜睜地看著她流血,一個多小時你什麽也沒做。”

“我並沒有眼睜睜地看著她流血。在那一個多小時裏我在救別人的命。我們的護士長在和血庫交涉,但是沒有手續的話之後會很麻煩,醫院有醫院的規章和制度,我只是在做我的工作。”

“對,你過是個醫生,我也不過是個老師,是這個意思吧?”那人笑了,笑容居然是明晃晃的。

“如果我們真的什麽都沒有做的話,你仔細想想,你這個老師是怎麽到這兒來的?”

“那又是誰簽字同意她出院的,又是誰在她出院以後給她藥的,誰給她自己打針然後紮破血管的機會的?這就是你的規章你的制度?”

“我知道,你現在需要有個人為她的死承擔責任。你可以去告我。不過你最好咨詢一下律師,看看你有沒有代表那孩子當原告的資格。”

“我不要任何人承擔什麽責任。”那人難以置信地逼近他,他幾乎聞得到那件襯衫上的血腥氣,“我只是要你知道那孩子一直到最後都相信你是那個能就她的人,我只是要你承認你手上有血……”

“我手上有血?”他打斷了他,“我手上的確有血,我從來都沒有否認過。八年了,要是算上研究所的那三年,整整十一年我的手就沒離開過這些臟血和壞血。如果我手上沒有血我又怎麽去救那些最終活下來的人?我和你不一樣,鄭老師。你的工作裏,最重要的事情不過是升學率,你有的是時間和小孩子們的心靈做遊戲。可是我,我的工作裏,要麽活著,要麽死,就是這麽簡單的事情容不得我去討價還價。所以我沒那麽多閑情去假扮上帝。”

那人又是靜靜地,明亮地一笑:“你手上有血,這關上帝什麽事?”他低下頭去,胡亂地把手機和幾樣東西塞進公文包:“現在請你出去吧。我要去幼兒園接我女兒。”

“如果今天,躺在觀察室裏的是你的女兒,你希不希望有人立刻救她?”

“如果我知道我的女兒有躺在觀察室裏的危險,我無論如何,都不允許自己進監獄。”

說完這話,他推開門走了出去。天楊站在走廊的盡頭處,像是非常驚詫地回眸望了他一眼。懷裏抱著他剛剛脫下來的,沾著血的白衣。他慢慢地走近她,突然之間,滿心蒼涼。

“讓我就這麽待一會兒,就一會兒。”徘徊在腦子裏的,卻是昭昭的聲音。她閉上眼睛,一滴淚滑下來流進了鬢角裏。現在,壞血都流光了,她終於潔凈如初。

“去接臻臻麽?”天楊問。

他點頭。他終於說:“下周,找一天,我們把班調一下,一起去吃晚飯,好不好?”片刻的靜默裏,他看著她眨了眨眼睛,有點尷尬地把目光移開,笑了笑。

“不用現在回答我,可以想想。”

南音

是我把他從那間辦公室裏拖出來的。他順從得就像宿醉未醒。

我們倆就這樣寂靜地坐在醫院走廊的長椅上。不動,不說話,連對視也沒有。我偶爾會偷眼看看哥哥,從我們身邊經過的人也都在詫異地注視他。我知道,不僅僅因為他就這樣一身血跡地出現在明亮的陽光下,還因為,這些血痕讓一向溫和的他沽上了一種很奇怪的英氣。就像是某個遙遠年代裏,剛剛接受了刑囚的革命者。

不知道過了多久,反正我記得,直到陽光不再那麽刺眼。我想像平時那樣推推他,但是終究有些畏懼。我只是對他說:“你要不要去衛生間洗洗手?”

“我們回家吧。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呢。”他對我笑了,那笑容就像是他遇到了什麽東西,值得他沉醉其中。他說:“好,我們回家吧。”

“你能開車麽?”我不安地看著他的眼睛,“要不然,我來開?”——其實我還差最後的路考才能拿到駕照,但是我覺得,現在的情況,還是我來開比較安全。

他說:“不,用不著。”

我迫切地想要回家去。我希望我一進門就可以看見外婆依舊和雪碧坐在沙發上,雪碧耐心地教外婆辨認電視劇裏的好人、壞人、不好也不壞的人。我們的車終於駛出了醫院的地庫,車水馬龍的街道上,人們的臉一如既往地漠然。他們都不知道昭昭死了。他們不知道,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