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間休息 陳宇呈醫生 01

總會碰上一些病人,死在他內心清靜的時刻。搶救是淩晨三點開始的,向家屬宣布死亡的時候還不到五點。摘掉口罩,黎明將至。從ICU到辦公室那一段路,他走得很慢,覺得自己踩在一個湖泊上面,一邊走一邊跟粼粼的漣漪道歉:打擾了。有的死亡就像是樓下隨便停著的自行車,他經過的時候只覺得厭倦——若不是因為人生荒謬,他也不想扮演自行車存放處負責收費的管理員;可是有的死亡,讓他柔情似水。

他們都以為那孩子熬不過新年,沒想到,豈止是熬過了新年,還熬到了春節,安然度過了初一,並且躲過了十五。他記得,大年三十晚上,他在辦公室裏換上白大褂,把扣子一直扣到領口。值班護士驚詫地走進來:“陳大夫你怎麽來了?”他不苟言笑地說:“被春晚逼得,寧願來上班。”那女孩笑得花枝亂顫,他不明白,為什麽她們總說“陳大夫那個人其實很幽默”——他只是說實話而已。

那孩子的病床離窗子很近。他走過去的時候並沒有微笑,那孩子也沒有。孩子的小臉仰著,盯著病房裏面的電視屏幕,窗外焰火升起來了。“陳醫生叔叔。”孩子平時就是這樣稱呼他,字字清晰,絲毫不覺得五個字麻煩跟冗長。他問:“電視好看嗎?”孩子慘白的小臉陷在枕頭的雪地裏,分外用力地搖晃兩下。

“我也覺得沒什麽好看。”他回答。孩子平淡地笑笑——身患絕症的孩子到底不同些,當成年人恰好和他們觀點一致時,他們不像普通孩子那般,興奮得像是得到某種絕對的認同。上帝用一種殘忍的方式站在了他們身後,讓他們看清成年人沒有那麽強大。

“陳醫生叔叔,”孩子注視著他,用一種鄭重的口吻說,“我生日是3月18號。3月18號我就六歲了。”

“那你和我女兒一樣大。”他看不見自己說這句話時候的眼神略微柔軟,“不過,她的生日是在冬天,她要到12月才滿六歲。”

“那她就是五歲半,比我小很多。”孩子的神情略微不屑。

“好吧。”

“媽媽說了,這一次我過六歲生日,她送我新的遊戲機。”孩子局促地笑笑,像是在講述一件讓他難為情的事情。

“是嗎?”——他其實已經在盤算著如何盡快結束這場談話了,他知道自己不算是個特別有耐心的人。

“我真的很想玩這個遊戲機。”孩子臉上泛起一陣潮紅,再度強調著。

“很快就可以玩了,既然你媽媽已經答應你。”他往門口張望著,這孩子的父母剛才明明還在病床前的,怎麽突然間一起消失了這麽久——這兩人總不會到洗手間做愛去了吧。

“叔叔,”孩子摘掉了機器貓圖案的絨線帽,露出光禿禿的腦袋,因為沒有頭發,眼睛顯得格外大,“媽媽說你很厲害,很會治病。我真的很想玩那個遊戲機,你讓我活到生日那天,好不好?3月18號以後,就不麻煩你啦,我可以死的。”

他知道這孩子此刻沉浸在一種平等地跟他談論條件的興奮裏。孩子覺得自己是懂事的,所有的要求都非常合理。他看著孩子的眼睛,終於笑了笑。他說:“知道了。”

然後他很想抽支煙。

他下到醫院底層的大廳。這裏像是火車站的候車室那樣,長椅上坐著、躺著、歪斜著各種沉睡的軀體。清醒著的人們,都讓自己的脖頸微微揚起,看似無意識地注視著懸掛在他們腦袋上面的電視屏幕。在春晚觀眾席上響起笑聲的時候,輕輕地跟著哄笑。也未必真的覺得好笑,當你必須仰起頭來注視一樣東西的時候,就會錯覺那是真理。

他面無表情地越過他們。他走到大廳的外面,忍著寒冷。一個裹著羽絨衣的小夥子站在不遠處的路燈下,看著他:“這位大夫,借個火行嗎?”

他把打火機丟給他,小夥子輕快地接住了,當打火機重新劃著弧線丟回來的時候,他沒有伸手去接。他看著打火機清脆地落在他腳下的水泥地面上,然後彎下腰撿起來。小夥子略帶驚愕地看著他,聳聳肩,說:“謝謝大夫了。”白衣加身的時候,他就是覺得自己無法平等地對待他們。

他拿出手機撥通了電話。

“喂?——”電話那頭,尾音拖得很長,有種全心全意的認真。

“喂?你好。”他微笑著說,“我想和陳至臻小姐說話。”

“爸爸!”陳至臻小姐歡呼了起來,然後又一板一眼地回答他,“我就是陳至臻小姐,請問你是不是陳宇呈先生?”

“沒錯,真聰明。”他急急地把一口還沒來得及吸進去的煙吐掉,他必須立刻回答臻臻,他不願意延遲哪怕一秒鐘,“陳至臻,今天過年,開不開心?”

“開!”陳至臻斬釘截鐵地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