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第4/7頁)

等他們到了醫院,女人下了車,在A跑去後座把珍妮扶起來的時候,她已經穿過了門口。大廳裏到處都不見她的蹤影。珍妮照常辦好入院手續,無人跟隨。

昨晚嬰兒傳染病暴發,婦產科裏擁擠不堪。珍妮待在一扇隔離屏風後面等著房間。不遠處有個人正在大喊大叫,聲嘶力竭,尖叫中還夾雜著模糊不清的咕噥,聽上去像外語。葡萄牙語,珍妮猜想。她告訴自己,對她們來說是不一樣的,尖叫是應該的,不叫的話會被當成怪人,這是分娩必不可少的一部分。盡管如此,她很清楚這個哭喊的女人就是那個女人,而且她是因為痛才喊的。珍妮仔細聽著另外一個聲音,也是一個女人,安撫著、勸慰著:她的母親?一名護士?

A走過來,他們忐忑地坐著,聽著那一聲聲嘶喊。終於叫到珍妮了,她去做預備工作。她想到的是預備學校,她脫下衣服——她什麽時候才會再看見這些衣服呢?——換上醫院的病袍。她做了檢查,手腕上綁上標簽,然後灌了腸。她對護士說自己不要杜冷丁,因為她過敏,護士把這話記了下來。珍妮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過敏,但她不想要杜冷丁,她讀過書。她打算為自己的陰毛鬥爭一番——倘若它們全給剃幹凈了,想必她的力量也就消失了——結果護士對此並不怎麽堅持。她們告訴她,她的宮縮並不很厲害,還不用太當回事,她甚至可以去吃頓午餐。她套上睡衣,重新和A坐到一起,在這間剛剛騰出來的房間裏,她喝了點番茄湯,吃了一塊小牛肉排,決定趁A出去買日用品的時候小睡一會兒。

後來,珍妮醒了。A也回來了。他帶了一張報紙,連同幾本偵探小說給珍妮,還有一瓶蘇格蘭威士忌給自己。A一邊翻著報紙一邊啜飲威士忌,而珍妮在看《波洛的早期探案》[9]。波洛,和她正逐漸加劇的陣痛,兩者之間並沒有什麽聯系,除非是波洛那顆雞蛋形狀的腦袋,還有那種叫作西葫蘆的蔬菜,眾所周知,他是用一縷縷泡過水的羊毛來栽培的(胎盤?臍帶?)。她很慶幸這些故事篇幅不長:此刻她正繞著房間步行,在每次宮縮的間歇。吃午飯絕對是失策。

“我覺得背痛,”她對A說。他們拿出手冊,查找相應的操作指南。任何事物都有個名字,這一點著實有用。珍妮跪在床上,額頭枕著手臂,而A按摩著她的後背。A又給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用的是醫院的玻璃杯。那位護士,穿著一身粉色,進來看了看,問了問時間,接著又出去了。珍妮開始出汗了。她只能看上半頁左右的波洛,隨後就得重新爬回床上去,開始深呼吸,一遍遍數著那些五彩繽紛的數字。

護士再次回來的時候推了一把輪椅。是時候下樓去產房了,她說。珍妮覺得坐在輪椅裏面非常愚蠢。她跟自己說,農婦們都在田裏分娩,印第安女人幾乎想都不怎麽想,讓人擡著就能生孩子。她感覺自己軟弱無能。然而是醫院要她坐的,而且考慮到那位護士身材嬌小,或許還是坐上輪椅的好。說到底,要是珍妮站不住昏倒了怎麽辦?盡管她說過那麽多勇氣十足的話。眼前浮現出那個嬌小玲瓏、一身粉色的護士,螞蟻似的,拖著龐大的珍妮在走廊上蹣跚而過,一路推著她,仿佛推著一只笨重的充氣沙灘球。

她們經過登記台的時候,有個女人被推走了,她躺在推床上,身上蓋著一條被單。她閉著雙眼,一瓶液體透過一根管子輸進她的手臂。有哪裏不太對勁。珍妮回頭望去——她感到這就是那個女人——但那張蓋著被單的推床這會兒已經被登記台給擋住了。

珍妮在昏暗的產房裏脫下她的睡衣,讓護士扶著上了產床。A把她的手提箱拿了進來,其實也不是手提箱,而是一只小小的旅行袋,這其中的意義尚未逃脫珍妮的注意,實際上,她現在還有了些許憂慮的感覺,和飛機聯系在一起的那種憂慮,包括對於墜機的恐懼。她拿出她的救生圈薄荷糖、她的眼鏡、她的毛巾,還有她認為自己會需要的其他東西。她摘下隱形眼鏡,把它們放到鏡盒裏,提醒A說千萬不能把它們弄丟。這下她成了半個瞎子。

包裏還有一件東西她沒拿走。是一個護身符,幾年前一個朋友外出旅遊回來當作紀念品送給她的。是一個圓角的長方形,用不透明的藍色玻璃做成,上面畫了四只黃白相間的眼睛圖形。她的朋友告訴她,在土耳其人們把這件東西吊在他們的騾子身上,保護它們免遭惡魔之眼襲擊[10]。珍妮心裏明白,這個護身符十有八九對她沒用,她不是土耳其人,也不是騾子,但有它和她一起待在房間裏,讓她覺得更安全一點。她之前計劃在分娩最艱難的那段時間把它握在手裏,可是不知怎麽地,已經沒有時間再去實施這種計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