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罪人(第4/6頁)

“你最討厭的人是誰?”約瑟夫問。這樣一個問題,插在他那段關於花園裏該放哪種讓小鳥戲水的盥盆才合適的高談闊論中間。他當然知道我家沒有花園。

“我完全不知道,”我回答。

“那你就該去搞清楚,”約瑟夫說,“我自己,長久以來,一直對八歲時住在我隔壁的男孩懷恨在心。”

“為什麽?”我問他,慶幸他沒有盯住我不放。

“他拔了我的向日葵,”他說,“我是在貧民窟長大的,你知道的。我們勉強算是有一塊空地在門前,卻是塊堅硬的煤渣地。不過我的確種活了這麽一小株營養不良的向日葵,天知道怎麽會活的。我以前每天都起得很早,就為了看看它。而這個小混蛋把它給拔了。完全是他媽的居心不良。後來的很多過錯我都已經不追究了,但假如我明天碰見了這個死小子,我會去捅他一刀的。”

我被驚呆了,就像約瑟夫所希望的那樣。“他那時只是個孩子,”我說。

“我也是,”他回答,“最開始的那幾個人是最難原諒的。小孩子身上沒有仁慈這種東西;必須要去學才行。”

這是約瑟夫又一次在證明自己是個凡人,還是說我應該從中悟出點什麽和自己有關的道理?也許是,也許不是。有時候約瑟夫講的故事是一些寓言,但有時候只是信口開河而已。

在前廳裏,那第二任太太,淡紫色細絲一般的她,突然躥出來截住我。“他不是摔下來的。”她低聲說。

“什麽?”我問。

那三位太太長得就像是一家人——她們都有略帶金色的頭發,神情稍顯茫然——但眼前這個有些不同,有一絲幽光在她眸中閃爍。或許是悲慟;或許約瑟夫並不總是把他的生活和工作劃得涇渭分明。第二任太太身上有一種淡淡的客戶的氣息。

“他過得並不快樂,”她說,“我能看得出來。我和他還是很親近,你是知道的。”

她想暗示我他是自己跳下去的。“我看他一切正常,”我說。

“他很擅長撐門面,”她說。她深吸一口氣,她要向我吐露一些秘密,可不管她要揭開的真相是什麽,我都不想聽。我希望約瑟夫依然像他看上去的那樣:可靠、能幹,睿智而清醒。我才不需要他的陰暗面。

我返回公寓。我的兒子們這個周末不在家。我在想要不要勞師動眾地就為自己做一頓晚餐。實在是不太值得。我在那間狹小局促的客廳裏走來走去,拾起丟在地上的東西。再也不是我丈夫的東西了:作為處於半離婚狀態夫妻的應有之儀,他住在別的地方。

我的一個兒子剛剛進入起床—沖涼—刮胡子的所謂成年男人階段,另一個還沒有,但他們兩個都一樣,每經過一間房間就要丟點什麽東西下來。浴缸上那圈汙漬一樣的東西——襪子,從中間翻開、倒扣在地上的平裝書,咬掉幾口的三明治,還有,近來出現的,煙頭。

在一件穿過的T恤下面,我發現了那本哈瑞·奎師那雜志[4],小兒子上星期拿回家裏來的。我還擔心是青春期宗教狂發作,不過不是,他給了那些人兩角五分錢,是因為他覺得他們可憐。小時候,他是那種會把死去的知更鳥埋起來的孩子。我把那本雜志拿到廚房,準備扔進垃圾桶裏去。雜志封面上有一張奎師那在吹奏長笛的照片,身邊環繞著一群愛慕他的少女。他的臉龐是鮮艷的藍色,讓我聯想到死屍:有些東西是無法跨越文化差異的。倘若繼續看下去,我就能了解到肉食和性愛為什麽對人有害。想來這種觀點也不是那麽糟:再沒有擔驚受怕的肉牛,再沒有離婚。在禁欲和禱告之中度過一生。我想象自己站在街角,搖響鈴鐺,裹著一身飄逸的羅衣。忘我而又超脫,擺脫所有罪過。罪過即是這世界,奎師那說。我們唯一擁有的就是這世界,約瑟夫說。只能因地制宜。你不會無力承受。不會有人向你伸出援手。

我可以走到街角去買個漢堡,或者打個電話去叫一份比薩。我決定吃比薩。

“你喜歡我嗎?”約瑟夫的話從扶手椅上傳來。

“你什麽意思,什麽叫我喜歡你嗎?”我接口。那是剛開始的時候;我還一點也沒想過自己是不是喜歡約瑟夫。

“嗯,喜歡嗎?”他問。

“聽著,”我對他說。我語氣平靜,實際上卻怒不可遏。這是硬要我作答,而約瑟夫是不應該對我提要求的。強加在我身上的欲求已經不計其數了。這正是我到這裏來的原因,不是嗎?因為對我的需索超過了我所能給出的限度。“你就像我的牙醫一樣,”我說,“我不會去想我喜不喜歡自己的牙醫。我不是非得喜歡他不可。我付錢給他,讓他矯正我的牙齒。你,還有我的牙醫,是這整個世界上我唯一不必去喜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