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飾[1](第3/9頁)

在科羅曼德爾海岸邊,

早熟的南瓜滾圓飽滿

在那一片樹林中間

住著一位雅爾-邦格-布……

兩把老椅子,還有蠟燭半支

一只罐子,很舊很舊,沒把手,

這些就是他的所有

在那一片樹林中間……

殘缺不全的蠟燭和打破的水罐在討論課上引來不少含沙射影的笑聲,但是對我們而言,它們有著不可抗拒的感染力。科羅曼德爾的現狀,它的肮臟和無望,用來評價我們兩個似乎再恰當不過了。

我認為,我們的問題在於,無論是環繞我們周圍的世界,還是我們面前鋪展的未來,都不包含任何我們能夠想象自己可能成為的形象。我們困在當下,仿佛置身一列停滯不前、除了彼此之外再無旁人的地鐵,在這樣的孤寂之中,我們憂郁陰沉,緊緊抓著對方的影子。不管怎麽說,我拖著行李箱,穿過冰冷的暮色往旅館去的時候,就是這麽想的,那是塞勒姆唯一一家還開門營業的旅館,至少列車長是這麽告訴我的。我的視野不是很好,但我覺得火車站狹小陰暗,亮著一盞昏黃的燈,像波士頓的地鐵站,而且也有那種味道,稀淡的消毒藥水徒勞地灑在風幹的小便上,那尿漬如此古老,簡直讓人肅然起敬。它讓我想起的不是清教徒,不是女巫,甚至都不是吃得太飽的船廠職員,而是營養不良,得了肺病的工人[17],是下一代的人了。

那家旅館,同樣散發著破爛衰敗、輝煌不再的氣息。裏面正在重新粉刷,油漆匠的粗布衣服和折疊扶梯幾乎堵住了走廊。旅館也只是因為裝修才開著;要不然他早就把門一關去佛羅裏達了。那個前台,看上去也是行李員、大堂經理,說不定就是老板的人說,“夏天才有人到這裏來,”他說,“來看七個尖角的閣樓[18]之類的。”他恨我居然出現在這裏,尤其恨我不肯給他一個讓人信服的理由。我告訴他我是來看墓碑的,可是他不相信。他拉著我的行李箱和打字機,走向那間四面透風的儲藏室,他正要把我安頓在那裏,一邊不停地回頭朝我背後張望,好像應該有個男人跟著我似的。他很清楚,偷歡才是二月份來塞勒姆唯一可能的原因。他是對的,當然是。

床鋪又窄又硬,仿佛太平間的停屍桌,而且我很快發現,雖然凜冽的海風不斷從關著的窗縫裏鉆進來,但旅館已經發現了這一點,而且加以彌補;每一輪吹向中央供暖系統的氣流都能換來暖氣片裏一陣叮叮咣咣的悶響。

我睡得斷斷續續,醒來的時候我就想你,預演我們的將來,我知道它不會長久。當然,我們會上床,雖然這個話題我們還沒討論過。那時候,你記得的,上床這件事一定要先討論過才行,而迄今為止,我們除了在戶外幾次遮遮掩掩的撫摸之外再無進展,還有一次,滿月之夜,在一條荒無人煙的磚街,你把手按上我的喉嚨,宣稱自己是“波士頓殺人王”[19];就我的文學偏好來說,這個玩笑已然等同於一場誘惑。不過雖然性愛是一種必不可少、甚至令人憧憬的儀式,我想得更多的卻是我們的分手,我把它想象得哀傷、溫柔,不可避免也無法挽回。我在每一個我能想到的地點排演:走廊,渡船碼頭,火車站,飛機場和地鐵站,公園長椅。我們不會多話,我們會看著彼此,我們會明白(雖然究竟我們會明白的是什麽,我並無把握);然後你會轉過街角,永遠消失。我將身著一襲風衣,尚未購置,不過去年秋天,我已經在菲林地下室看到了我想要的那種款式。那個公園長椅的畫面——我把季節設在春天,好與情緒形成對比——把我自己都感動得哭了,不過因為害怕被人聽見,即使是在一間空空蕩蕩的旅館裏面,我也只在暖氣片轟鳴的時候抽泣。徒然對於年輕人而言是那麽地有吸引力,而我尚未窮盡它的萬千可能。

到了第二天早上,我已經厭倦了憂思焦慮和哭哭啼啼。我決定去尋找幾片主要的廢棄墓地,在那裏也許能找到一篇古樸的十七世紀墓志銘,適合用在我的霍桑論文裏。大廳裏,工人們正在敲敲打打,塗抹粉刷;我穿過走廊的時候,他們在身後瞪著眼睛盯著我看,好像池塘裏的一群青蛙。那個前台職員老大不情願地給我一本商會印的旅遊手冊,裏面有一張地圖和一份簡短的景點列表。

外面的街上四下無人,車輿寥寥。房子表面粘著煤煙,油漆在帶著鹽分的空氣中剝落,似乎並沒有人住,但透過幾扇正面的窗戶,在漸漸灰白的蕾絲窗簾後面,我能看到臉龐模糊的輪廓。天色灰暗,雲跡一層一層,仿佛床墊的襯裏,還有狂風呼嘯而過。我穿著那雙濕滑的靴子,在人行道上跌跌撞撞,大風像鼓起船帆一樣推著我的黑色大衣快速前進,直到我轉過一個拐角,身後才不再有風吹來。不久我就放棄了去墓地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