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飾[1](第2/9頁)

如果手頭寬裕一點,我要去的就該是機場了。我會去加利福尼亞,去阿爾及爾[6],去一個殷勤、陌生,最要緊是暖和的地方。可實際上,我的錢只夠一張往返車票,加上在塞勒姆[7]三天的花銷,另一個不算太遠又有點名氣的地方是瓦爾登湖,但冬天裏並沒有什麽好看的。我早就為這次出行找好了說服自己的理由:去塞勒姆要比去阿爾及爾更有意義,因為按理說我是去做一個關於納撒尼爾·霍桑[8]的“作業”的。“做作業”,他們如此稱呼;他們現在還是這麽叫。我可以沉浸在那裏的氣氛中;也許那篇維系我學術生涯的,非寫不可的論文就會從這段興味索然的經歷裏生發而出,如同人行道上的裂縫裏萌出一朵發育不良的蒲公英。那些淒涼蕭索的街道,那種清教徒式的憂郁[9]加上二月潮濕的海風,會像一頭紮進冷水裏一樣,刺激我負責思辨的感官,讓它開始工作,還有我的那些天賦,刪減字數,編寫看上去有理有據的腳注——迄今為止,這些技能保證我能拿到那點微薄的學術經費,聊以為生。而最近的兩個月,因為一場沒有回應的單戀,這些本事統統癱瘓。我以為,從你身邊離開幾天能給我時間把事情想清楚。而隨後的經歷告訴我,這樣做一點用也沒有。

在生命中的那段時期,單戀似乎是我唯一能夠體會的感情。當時這讓我非常痛苦,可是回想起來,我發覺它自有好處。它帶給我其他戀愛關系中所有的情感波瀾,卻不用擔負任何風險,它並不妨礙我的生活,雖然這生活乏善可陳,卻是我自己的,而且按部就班,它也不用我做出任何抉擇。在嚴酷的現象世界裏,我也許得要脫下那些不合身的衣服(在一片黑暗之中,或是在衛生間裏,如果可以的話:沒有一個女人希望男人看到自己的安全別針),但理念世界中的羅衫卻安然無恙。那時候我還相信形而上學。我那個柏拉圖式的自我[10],看上去像個古埃及的木乃伊,一旦啟封層層神秘包裹的物體,它可能會,也可能不會化作塵埃散落。而單戀不需要我寬衣解帶。

倘若,就像已經發生過的那幾次一樣,倘若我的愛也必須付出,倘若一段關系變成一個關於未來的問題,關於做出一個決定,然後不可避免地引向那種刮擦聲響,心愛的人用電動剃須刀刮著胡子,而我刮著結在他早餐盤子上的雞蛋,我就會驚恐萬狀。學術研究的經歷讓我對某些時刻非常熟悉,那些最親密的朋友,最信賴的同伴,長出毒牙或是化成蝙蝠的時刻;這些片段都在意料之中,對我而言並無多少可怕之處。另一種瞬間才更難招架,忽然如夢初醒,發現我正在愛著的人不是冷漠卻令人無法抗拒的半神或怪獸,而只是一個人類。賽普克在燭光中見到的並不是身背雙翼的神祇,而是一個雞胸、滿臉粉刺的青年,這才是她要花那麽長的時間贏回真愛的原因[11]。愛上一個神靈比愛一個凡人容易,但愛上凡人更需要勇氣。

當然了,你是完美的對象。你憂郁的雙瞳之中全無剪草機和平房那樣庸碌乏味的影子潛伏,它們仿佛黑色大理石一般朦朧,猶如古老的陶甕一樣玄妙,你咳嗽起來就像羅德裏克·厄舍[12],在你自己的眼中,你是在劫難逃、忐忑不安的德古拉,因而在我的眼中也是那樣。為什麽憂郁悲傷和徒勞無力讓年輕女孩如此難以抵擋?我在我的學生中間觀察這種表現:那些焦躁的年輕人,四仰八叉癱倒在這所高等學府為他們悉心提供的地毯上,邋裏邋遢,有氣無力,儼然一群鉤蟲病患者,每個人身邊都跟著一個女孩,給他買煙和咖啡,作為回報,得到他的大發脾氣,他對全世界的責難,尤其是他對她的嘲笑,嘲笑她穿的衣服,她父母的娛樂房和兩台電視——其實說不定就和他自己的一樣,還嘲笑她的朋友,她讀的書還有她思考的方式。為什麽她們要忍受這些?可能她們反而覺得這樣有益健康,提神醒腦;又或許這些男人是她們的鏡子,照出她們蘊藏內心卻害怕承認的痛苦和傷口。

我們的情況只是外表看起來不同;我能肯定其中的絕望並無二致。我最終進了學術界,是因為我不想去當秘書,或者,換句話說,因為我不想永遠都只能去菲林地下室買我的好衣服;而你,因為你不想應征參軍,而那時靠上大學來躲征兵也還行得通。我們都來自無足輕重的小城市,那裏的扶輪社[13]成員對我們的實際情況一無所知,以為他們杯水車薪的助學金正在協助我們投身一項深奧難懂卻又令人向往的事業,似乎能為社團爭一點光。可是我們兩個誰也不想做專職學者,而且那些真正的學者——其中有幾個留著平頭,拎著幹練的公文包,看上去像是皮鞋公司的基層主管——讓我們惶恐不已。我們不去“做作業”,反而會到最便宜的本地德國餐廳消磨時間,喝生啤酒,嘲笑我們浮誇的課堂討論和同學的知識分子習氣。不然就到圖書館的藏書架之間閑蕩,搜尋那些不可能有人聽說過的艱深書目,好在下次文本討論的時候不經意地一提,用那種每一個未來的系主任都很快會掌握的恭敬口吻,然後看著驚愕的漣漪在同室眾人的眼中蕩漾開去。有時,我們會溜進音樂系的大樓,拉來一架閑置的鋼琴,唱些哀愁的維多利亞時代流行小調,或是出自吉爾伯特與沙利文[14]的輕快和聲,還有一首愛德華·李爾[15]的憂傷歌謠,今年初我們還被迫從裏面摘錄弗洛伊德[16]的精神分析符號。我把它和一條我自己縫的咖啡色燈芯絨裙子聯系在一起,那條裙子的下擺有好幾個地方是用訂書機訂的,因為我沒有多少心思做針線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