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之下(第4/5頁)

房間的各種機械裝置繼續吱吱嘎嘎地運轉,無動於衷。我已經把暖氣機上所有的旋鈕都轉了一遍,卻毫無反應,也許我並非真的身在此地。他應該在這裏的,他無權缺席,這台機器就是他的傑作。我不知道是第五次還是第六次回到床上,試著集中精神,盯住在我合上的眼皮後面不斷閃過的那些影子。陽光,灰塵,鮮艷的色彩,汽車前燈,一張波斯地毯。現在還有畫面,一群古怪異常的鴨子,一個在椅子上端坐的女人,一片草坪連著鄉村別墅,還有古希臘式的柱廊,鮮花做成大鐘,一排手舞足蹈的卡通老鼠,是什麽人把它們放在那裏的?不管你是誰,放我出去,我保證絕對絕對不會再犯。下一次我再也不會多想了,讓他的動機見鬼去吧。

一開始,一切都那麽簡單,你本來應該保持下去的,只有這樣你才能應付得了。冷靜點,醫生說,試著交流溝通,結果卻弄得像迪士尼親子電影裏的弗雷德·麥克莫瑞[5]一樣,把藥吃掉。說不定他只是在捍衛自由,你占有欲太強。他是在逃跑。是你把他逼成這樣的,一出電話亭就成了采花大盜。一根自行移動的陽具,附帶一個白蟻似的微型大腦,幾杯酒下肚,見到什麽都往裏插。它就像夜間捕獵的蛇類,頂端有紅外傳感器,在黑暗中撲向任何一件溫暖的東西。燈亮起來的時候,他正騎在暖氣出風口上。

這不公平。真正讓你惱羞成怒的是她昨天晚上得到了他,什麽也沒給你剩下。他為什麽就不能挑個其他時間呢?他知道我今天早上會到他那裏去。他也不情願的,事情就這麽發生了。你為什麽就不能把他看成一個充滿困惑的、並不完美的人呢?我不是一直都是這麽做的嗎?我已經說不出他究竟是我的愛人,還是我的門診病人。你以為你有多神通廣大,包治百病。你就不能承認自己是失敗了麽?

也許我不是困惑不已的人,也許我是一件全然不同的東西,一棵洋薊。別胡說八道。

實際上她是他喜歡的類型,他們兩個在一起一定很般配,他們兩個都生龍活虎,也許她用哨子控制節奏,“嗶!”的一聲,他們就開始。

從某種程度上說,我羨慕她,她能把日子過下去。

我回來的時候,他已經穿好了衣服,哭喪著臉。我在房間裏走來走去,模仿著家庭生活的樣子,用他唯一的一把鈍刀把面包切開,做成三明治,嘩嘩地潑水洗著水果。我打開買給他的那聽百事可樂。

“你還有玻璃杯嗎?”

他搖頭。“只有這一個。”

我把那朵蔫萎的玫瑰花從臥室裏拿出去,扔進被他當成垃圾桶的洗衣籃裏,沖幹凈玻璃杯,倒了半聽溫吞的可樂給自己。要說用肢體表達憤怒,我頂多也只能做到這樣了。他開口吃了起來;我吃不下。我渾身發抖;我把他的大衣從掛衣鉤上拿了下來,裹在自己身上。

“不要用這種眼神看著我,”他說。

“哪種眼神?”我問他。

我不能發脾氣,他覺得那樣對他不公平。實際上我並不生氣,我翻尋腦海中的圖像,想找到一個合適的,好讓自己不要說出什麽不可原諒的話,說出去就收不回來的話。水泥小隔間裏的烏龜,泛著綠沫的池塘裏的水獺,它們正在進食,在啃骨頭和什麽東西的頭,不行不行,那些狐狸呢;它們正在狂吠,聽不到聲音,卻能看見嘴巴的裏面。食蟻獸蹣跚著走過鋪了木屑的地面,仿佛穿著皮草的肥胖瘋女人,這些可一點都不讓人舒服。還是回頭想想植物吧,睡蓮室,還有十二號暖房裏,亞馬孫王蓮長著巨大的圓盤狀葉片,直徑有六英尺,花瓣帶著刺,漂在她的池塘裏,港口中,靜靜地什麽也不做。

“哎,”他開口,“我受不了這種冷場。”

“那你說話呀。”

“不管我說什麽,你都會覺得我用心險惡。”

“我沒覺得你陰險,”我回答,“我只覺得你既不知道照顧別人的感受又非常愚蠢。隨便哪個聰明點的人,都會等到女朋友搬進來和他同住以後才開始偷吃。”我知道,他心裏的某個地方根本不希望我搬進來,灶台永遠都會是壞的。守好你的防衛工事,我想;沒有它你可就慘了。

“我認為還是直截了當說實話比較好。”

我看了看他;他確實很不高興,但該我的那塊肉我得要,流的血我得討一點回來。雖然他是真的很難過,這也不是他的錯,他本來就是這樣的,接受我,接受我神經質的習慣動作,而且他覺得這沒什麽大不了的,只是一種不由自主的肌肉痙攣。

此刻我想告訴他,從來沒有人教過他,兩個相愛的人如何彼此相待,如何避免互相傷害,可我都不確定我自己是不是知道答案。一個善良女人的愛。可我現在覺得自己不像是個善良的女人。我的皮膚毫無知覺,沒有血色,像蘑菇一樣。我錯了,不該以為自己可以遷就的;他也只是凡人。“我陪你走到地鐵站。”這種情況他無力應對,他不相信好好談一談能解決問題,他希望我離開。他沒有靠近我,也不碰我的身體,難道他不明白這是他唯一要做的事情嗎?他會等我冷靜下來,他是這麽說的。可是如果我這麽走了,我就不會回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