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之下(第3/5頁)

他吃掉了我的芝士漢堡,點了一根煙。我莫名其妙地覺得他很討厭,卻又想不出是為什麽。我翻檢腦中關於壞話的档案卡,選出一句:你做愛的時候就像牛仔在強奸一頭綿羊。我一直在等一個合適的時機把這句話說出來,不過,也許不傷和氣更加重要。

他可不是這麽想的;吃飽喝足,他回過頭來繼續吵剛才的架。“你是想看看我能吃下多少垃圾,不是嗎?”他說,“別像對三歲小孩那樣對我。”

“有個好辦法能讓我不這樣對你,”我回答。我的意思是,他應該別再像個小孩子一樣無理取鬧,可他並不上鉤。實際上他可能連聽都沒聽見:音樂比剛才更響了。

“我們走吧,”他說,我們站起身。走出大門的時候,我瞥了一眼餐廳的收銀員:收銀員們總是讓我惶恐不已,我希望他們快快樂樂的,可他們從來都不是。眼前的這一個,全身像吸飽了水一樣膨脹開來,被太過嘈雜的聲響和太多油膩的薯條搞得松弛浮腫。她並非態度惡劣,只是漠不關心。要反擊,我對她無聲地說。

我們來到室外,舉步而行,沒有觸碰彼此。我記不起他到底做些了什麽,但他別想就這麽算了。他穿了一件釘著黃銅紐扣的卡其色軍用長大衣,那件衣服瀟灑利落,現在卻只讓我想起自己對門房、公車司機和郵局職員的恐懼,都是些把制服用作擋箭牌的人。我左拐右繞地走著,逼著他蹚過一路上所有的水塘。如果我贏不了,我告訴他,你也休想。我那時候更理智一些,會保護自己。

“我從來不在八點起床。她得去上班。”他現在已經感覺到了,這次我不會像其他幾次一樣,和他一起一笑了之。“要是當時你在的話,就不會發生這件事了。”他說,想要賴到我頭上。

我看得一清二楚,在這樣正常的光線裏,我知道他做了些什麽,他的動作,甚至是他說出來的話,溫暖的身體互相吸引,是人類的本能,我真想吐。還有,我想拿著我精挑細選的棕色紙袋,把它們全部丟進他那只從沒洗過的馬桶裏,我甚至還——愚蠢到了極點——想過要幫他洗,可憐的家夥,從來沒人教過他這件事情該怎麽做。馬桶本來就是它們該去的地方。這麽說就會是這樣的了,我熟門熟路地收拾他的臟襪子和香煙頭,女人最大的樂趣,安安穩穩地懷孕八個月後你根本無路可退,只好哼哧哼哧地做著自然分娩的練習,而他的酒一旦喝到那神秘的一杯,就能在外面風流快活,來者不拒。和你是精神之愛,他說,和其他人只是身體之歡。見鬼去吧。他以為我當初喜歡上他的是什麽,高尚情操嗎?

“我出去買點東西,”我說。我在這裏太過顯眼突兀,就像把洞穴打到玻璃後面的沙鼠,多唐突啊,那時候我心想。“你希望我回來嗎?”

這是懺悔的召喚,他一言不發地點點頭。他是真的很難過,可我沒時間想這些,我必須出去,外面有許多東西能將我包圍,做我的保護色。我仔細地關好門,沒有發出聲響:我穿到商業街上,躲進購物的人潮中。

這是一個房間,有床,帶鏡子的梳妝台,床頭櫃上還有台燈和電話,花紋與地毯一致的長窗簾蓋住了玻璃窗,而玻璃窗則遮掩了夜色,還有十層高樓之下的輝煌燈火和車水馬龍,走廊通往浴室,裏面有一個洗臉池,兩個龍頭,熱水和冷水,房門緊閉。門外是另一條走廊和一排被關上的門,看上去大同小異。一切都準確無誤,各歸各位,只是邊緣稍有些凹陷。我一直努力在床上睡覺,可是沒有成功。我在地板上踱來踱去,地毯泛起一股室內清潔劑的味道,機場的味道。之前房間裏還有一個托盤,裝著牛排上切下的肉皮和吃剩的色拉碎屑,不過我早就把它放到走廊裏去了。

時不時地,我打開窗戶,房間就淹沒在往來車輛的轟鳴聲中,仿佛它是城市這個巨型馬達上的一個零件;接著我關上窗戶,房間重又變得溫暖,猶如燒著燃料的發動機。偶爾我走進浴室,把水龍頭擰開又關上,喝掉幾杯水,吞下幾片安眠藥,這讓我有一種錯覺,覺得自己並非一動不動。我也會看看手表。正是早春,既無新綠也無積雪;白天的陽光太過強烈,照亮無處不在的塵埃,灼痛人的眼睛。三個小時之前,他打來電話說他半小時之後到家。他把這個我們以前從沒住過、今後也不會再住的房間叫做家,我猜想是因為我在這裏。我在這個房間裏,出不去,鑰匙在他那裏,我又能到哪裏去,這是一個陌生的城市。我計劃出各種方案:我現在就收拾行李,離開,等他回來已經是——他在什麽地方?他可能遭遇不測,正在醫院搶救,生命垂危,不會,他做事從來不會這麽幹凈利落。房間將變得空無一人。這房子現在就是空的,我是一處地點而不是一個人。我會走進浴室,鎖上門,躺在浴缸裏,把手臂交叉成百合花的形狀,隱形的硬幣蓋住雙眼。我會灌下剩余的安眠藥,然後被發現倒在某件東西的上面,寫字台,電話機,昏迷不醒。在偵探小說裏,她們的呼吸總是被描述成“鼾聲呼吸”[4],我從來都不知道這是什麽意思。在他進門的瞬間,我正要飛出窗外,潛入下方強勁呼嘯的颶風,睡袍在我周身展開,就像一只巨大的尼龍風箏。抓緊那根風箏線,它連著我的頭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