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蒂(第3/9頁)

弗雷德叫她貝蒂·葛萊寶[9]的時候——他每天至少這麽叫一次,貝蒂總是笑盈盈的。我不明白她為什麽笑。應該是一句贊美吧,我心想。貝蒂·葛萊寶是著名的影星;弗雷德和貝蒂的廁所墻壁上用圖釘釘著她的一張照片。比起我們自己的廁所,姐姐和我都更喜歡弗雷德和貝蒂家的。他們的廁所窗戶上裝了窗簾,不像我們家,還有一個小木盒和一把配套的木勺,用來舀堿液[10]。我們家只有一個紙箱和一條舊毛巾。

其實貝蒂長得並不像貝蒂·葛萊寶,後者金發碧眼,也不像我們的貝蒂那麽豐滿。不過,她們兩個都很漂亮,我自忖。直到很久以後我才明白,那句話其實非常殘忍;因為葛萊寶是以她的兩條長腿出名的,可是我們的貝蒂,她的腿從腰部開始一路向下,沒有曲線,沒有停頓,一直插到腳面上。那時候它們看起來好像就是一雙很普通的腿。坐在小廚房裏的時候,我經常看見貝蒂的腿,因為她穿著露背系帶的上衣和短褲,黃圍裙圍在外面。不知道為什麽,貝蒂就是沒辦法把她的腿曬成小麥色,盡管她花了好長時間坐在藤椅上鉤花編織,上半身躲進門廊的陰影裏,兩條腿卻伸出來曬著陽光。

父親說貝蒂沒有幽默感。我完全不明所以。你要是給她講個笑話,她總會捧腹大笑,即使你把內容搞錯了也沒關系,她自己也會說笑話。她會在紙上寫印刷體的“BED”這個詞,把E寫得比B和D小一些,也粗一些。“這是什麽呢?”她會問。“是BED裏面的小黑E。”她第一次告訴我這個笑話的時候,我沒有聽懂,她只好解釋給我聽。“就是小黑人。”[11]她說,略微齙出的牙齒閃著詼諧的光。我們從來沒有去過美國,雖然從河對岸就能看到,一排郁郁蔥蔥的綠樹漸漸向西,消失在蘇必利爾湖的湛藍之中,我唯一見過的黑人都是連環漫畫裏的角色。有八號球[12],泰山裏的非洲居民,還有洛薩,在《魔術師曼德雷》[13]裏披著一張獅子皮的洛薩。我看不出他們和“bed”這個單詞有什麽關系。

父親還說貝蒂一點也不性感。母親倒好像一點不擔心。“她是個非常好的人,”她會自信滿滿地回應,或者就說,“她的皮膚很好。”母親和貝蒂不久就開始合作一項計劃,好讓儲存食物更加容易一點。雖然戰爭結束了,但大多數人家的“勝利花園”[14]還在,而七八月份本就應該用來加工水果蔬菜,腌得越多越好。母親的花園打理得半心半意,就像她做的大多數家務活一樣。挨著廁所的一小塊地,南瓜藤和一叢盤根錯節、茂盛瘋長的番茄,還有幾行歪歪扭扭、發育不良的胡蘿蔔和甜菜糾纏在一起。我們聽母親說起過,她的才能全在於人。貝蒂和弗雷德連花園也沒有。弗雷德是不會到花園幹活的,而如今再想起貝蒂,我覺得一個花園的工程對她來說太浩大了。不過,弗雷德進城去的時候,貝蒂讓他買了許多草莓、蜜桃、豆莢、番茄和康科德葡萄[15]回來,裝在一只只六誇脫[16]的籃子裏;她還說服母親放下她自己的花園,加入她盛大的果醬制作大會。

煮果醬的時候,母親那個燒木柴的廚灶熱得讓人受不了,而貝蒂的電爐又太小了;於是貝蒂就找來了“小夥子們”,她是這麽稱呼弗雷德和我父親的,把一直閑置在她家廁所背後生銹的那個灶台架了起來。他們把它搭在我家的後院裏,而母親和貝蒂會坐在我們家廚房的桌子跟前——桌子已經給搬到了外面,削皮,切片,聊天,貝蒂圓圓的臉頰就像做針線活時插針的墊子,因為高溫變得更加緋紅,母親頭上裹著一條五彩繽紛的舊頭巾,看上去像個吉蔔賽人。煮果醬的水壺在她們身後汩汩地冒泡,熱氣騰騰,桌子的一頭,不斷增加的一排又一排皇冠果醬瓶[17]倒扣在一層又一層的報紙上冷卻,有時還會裂開或是破口。姐姐和我遠遠地待在一邊,不想因為太過顯眼而被叫去幫忙,卻又覬覦那些空了的六誇脫水果籃。我們可以把它們用到秘密基地裏,我們覺得;雖然一直不確定能幹什麽用,但它們能正好裝進那些柑橘木箱裏。

貝蒂的果醬制作大會期間,我聽說了許多關於弗雷德的事:他喜歡吃哪種做法的雞蛋,他穿多大的襪子(貝蒂很擅長編織),他在辦公室工作得如何,餐桌上他不肯吃的東西。弗雷德嘴巴很刁,貝蒂眉飛色舞地說著。除了弗雷德,貝蒂幾乎沒有其他事情可講,每當貝蒂在場的時候,就連我那已經無數次聽人吐露心聲的母親,也更多地用抽煙取代說話。傾聽那些不幸的故事都比忍受貝蒂滔滔不絕、雞毛蒜皮的快樂要容易一些。我開始覺得,或許我並不想嫁給弗雷德。他在貝蒂的口中徐徐鋪展開來,就像一長條濕噠噠的報紙,從頭到尾印的除了天氣還是天氣。姐姐和我對襪子的尺寸都不感興趣,貝蒂那些雜亂又乏味的細枝末節,讓弗雷德的形象在我們眼中一落千丈。出去玩的時候,我們不再經常往弗雷德和貝蒂家跑,而是更多地待在秘密基地裏,基地在一塊沿河的空地上,一片低矮的橡樹林中間。我們在那裏玩情節復雜的遊戲,主角是魔術師曼德雷和他忠實的助手洛薩,用洋娃娃充當輕易就能被催眠的敵人。姐姐總是演曼德雷。玩膩了,我們就會穿上泳衣到河邊去踩水,一邊等待經過的渡船,一邊把橡子扔到河裏,看它們要過多久才會被水流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