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月(第4/19頁)

第二次拜訪巴伯雷小姐回來後,我重讀了打好的那四十頁的稿子。

我發誓要像惡魔一樣堅決戒掉跳蚤市場、電影院,甚至不再去博伊斯吃午飯……但是,這不包括阿爾梅農維拉酒店或喀斯喀特酒店,也不包括在草地上來一場興之所至的野餐,如果我的好朋友安妮·德·佩恩能一起來就更好了。二月一旦來臨,日子就變得快樂溫馨。我們會騎上自行車,帶上一條新鮮出爐的沙丁魚和黃油餡的面包、兩個我們在拉米特附近的豬肉屠夫那兒買的“熟食店”香腸卷,還有一些蘋果。所有這些東西都和水壺一起用繩子系好,放在一個柳條盒子裏,水壺裏裝滿了白葡萄酒。至於咖啡,我們在奧特伊車站附近的地方喝了幾口,是那種淡而無味的黑咖啡,熱得滾燙,裏面放了糖漿。

對我而言,沒有什麽記憶能像這些沒有盤子、餐具、餐布的午餐或是騎著自行車的探險那樣可貴。涼爽的天空,雨滴,雪片,稀疏的銹色的草,溫順的鳥兒,這樣的田園生活適合那種毫不快樂、內心滿是驚懼卻又充滿頑固的希望的狀態。在這樣的生活中,我成功擺脫了那段不快樂的情緒,那段經常使我湧出幾滴內斂又克制的小小眼淚的情緒,那段沒有暴風雨的悲傷,那段有著糟糕的開頭和因而有了更糟糕的結局的愛情。有沒有人想過,當止痛藥抑制住我們遭遇的巨大傷痛時,記憶會不會從我們腦中輕輕溜走?在別的文章裏,我曾把記憶比作書的章節之間用於布置空間和順序的“空白”。我應該非常喜歡——後來的事實證明我確實很喜歡——把它們稱作“仁慈的空白”。在那些日子裏,工作、友誼、閑逛成了我生活的主要部分,而愛情則逐漸消亡。陽光明媚的時候,我對戶外的光很敏感,放松和休閑的感覺讓人偶爾發現些新的東西。這樣悠閑的假期結束後不久,我認識了巴伯雷小姐。

等了三周,我才再次前去拜訪她,這樣做是有原因的。每當我試著給我的連載中篇小說加入“行動”——巧妙的冒險和幾分惡意時,我都會對它產生深深的厭惡,於是我轉而為《巴黎人生》寫短篇小說。也因此,我才懷著嶄新的心情,踩著輕快的步伐,爬上了她所在的那個巴黎斜坡,那兒以前是個不知名的小山坡。我不知道巴伯雷小姐是否喜歡“甘草甜點”,所以我為她買了幾束小雪花蓮,花朵緊緊簇擁在一個大袋子裏,仍未完全褪去淡淡的橙花似的香氣。

隔著門,我聽見她小巧的鞋跟走過未鋪地毯的木質地板的聲音。我先是辨認出她的腳步聲,然後是她的身形和她的面容。外面陽光明媚,這個有兩扇窗戶的屋子也非常明亮。在大幅的照片旁邊,在森林景色的畫像和系有紅絲帶蝴蝶結的茅草框之間,二月的陽光蠶食著墻紙上的玫瑰與藍色旋花最後的模糊輪廓。

“這一次,羅西塔小姐,我可沒有空手來!這是送給你的花,這是兩篇短篇小說,一共二十九頁。”

“這太多了,女士,這太多了……”

“這是一個作品最完美的長度。這篇給《巴黎人生》的短篇小說讓我寫了將近十三頁紙。”

“我是說花,女士。”

“這不值一提。你知道的,我感到,星期一我要給你帶來……”

巴伯雷小姐的眼睛透過鏡片死死注視著我,忘記去掩飾發紅的眼眶、有著紅血絲的眼球和眼睛裏苦澀的淚水,她一臉悲傷,於是我截斷了要說的話。她做了一個手勢,喃喃道,“抱歉,我有些麻煩……”

很少有女人能在流淚時保持尊嚴,這個身形瘦削、籠罩在悲痛中的女孩默默垂淚,卻仍端莊地控制著手的擺動幅度和她的聲音。她擦掉眼淚,擦幹凈眼鏡,嘴角上揚,給了我一個笑容。

“是老問題……因為孩子,我是說,因為我妹妹的孩子。”

“她生病了,是嗎?”

“一定程度上看,是的。”巴伯雷小姐語氣堅定,“自從結婚以後,她性格就變了。她對我變得很粗暴。當然婚姻是沒有好結果的,這個大家都知道。”

我不喜歡談論別人的婚姻問題,因為這會讓我情不自禁地想到自己類似的慘痛經歷,因此我急於離開悲傷的巴伯雷小姐和她不幸嫁為人妻的妹妹。可就在我要離開時,一縷陽光透過一扇窗戶的毛玻璃上小小的水泡,在對面的墻上投射出一道小小的彩色光環,我以前把這叫作“雨月”。這個虛幻的小星球猛烈擊中了我,把我帶回過去,我立在原地,一動不動,如癡如醉。

“你看,巴伯雷小姐,這多好看啊。”

我把手指放在墻上,放在七種不同顏色圍成的小星球中間。

“是啊。”她答道,“我們都知道這裏會出現光線的折射。這麽美麗,可我妹妹卻害怕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