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月(第3/19頁)

預言家裏很少有人能從當下的片刻中看出什麽。我遇到過一些人成功地回到過去,令人詫異地找回我真實明確的過去經歷的場景,讓我沉浸在充滿過世的大人、小孩的廢墟裏,然後又一躍跳到我的未來,對我說:“在三年之內,在六年之內,你的情況會大大改善。”三年!六年!我惱怒不已,把這些人和他們的承諾棄之腦後。

雖然我從不屈服,可是這種誘惑始終帶著確切的渴望:我爬上三樓,或者坐搖搖晃晃的電梯來到樓道裏,連按三次門鈴。你看,有一天我也許會聽見門的另一頭傳來我自己的腳步聲,聽見我的聲音粗魯地問道:“誰?”我會為自己打開門,自然而然地,我正穿著我以前穿的衣服,一條黑色褶皺格子裙和一件高領襯衫。1900年時我養的那條母狗看見一模一樣的兩個我,嚇得脖子上的毛都豎了起來,不停地顫抖……結局我記不清了。不過人們通常都記不住好夢,那這肯定也是一場好夢。

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去巴伯雷小姐的公寓,也是第一次回到我曾經的家。在我初次拜訪之後的幾天裏,這種巧合使我著迷。我反復琢磨了一陣,發現了一些極具諷刺又頗有意思的事。誰向我推薦的巴伯雷小姐?正是我年輕的打字員,她因為結婚辭去了工作,嫁給了一位英俊的小夥,她一直想讓我見見她的丈夫。這個小夥子在格勒納勒接手了一個體育館。他向我解釋道,他完全相信我對此非常關心,在當今,處於工人階層社區的體育館相當於一座金礦。我認真地聽著他帶有口音的講話,“我和我的家人都來自B城。”他順便提到。我在心裏附和道,“那個給我人生帶來巨大失望、狠狠刺痛了我的人也來自B城。”不用說,當然是因愛而失望。這事根本不值得一提,可有時這事就像因為藏了一小段頭發而難以愈合的傷口。

那個也來自B城的男人已經從我的生命裏消失了,他完成了對我的義務,其中一項是,不知道為了什麽,把我扔回老地方。他曾經撫摸著我,那手略沉重,就像一個因為過度體力勞動而疲憊的昏昏欲睡的年輕人那樣。他有著棕色皮膚、南方人的漂亮大眼睛,就像大多B城人那樣。他還騙走了為我打了三年稿件的那個瘦削到羸弱的女孩,她熱情洋溢,當我的小說以悲劇告終時,她總是號啕大哭。

接下來的周一,我為羅西塔小姐帶來了我微薄的工作成果——十二頁的稿子——這絕非出於我對工作的熱愛。如果不是為了再次感受來到以前居住的小公寓的喜悅,為了和老房子重逢,我沒有必要來讓巴伯雷小姐匆忙打出這兩份初稿。“這是最後一次。”我對自己說,“然後我就把心思放在別的事情上面。”我的手滿懷記憶地摸索著門框上漂亮的串珠編織物——我舊日的講究的門鈴,然後發現了門的電子按鈕。

一個陌生人迅速打開門,只沖我點了點頭,帶著我走進一間有兩扇窗戶的房間,巴伯雷小姐在那等著我。

“你的創作順利嗎,女士?壞天氣沒有影響您吧?”

她冰涼的小手迅速從我手中抽走,整了整右肩系著黑緞帶的辮子,把它放在脖子旁。

她沖我微笑,顯得溫柔體貼,像訓練有素的護士、上流社會的牙醫的接待員,或是那些在美容院做著不明不白的古怪工作、年齡模糊的女人。

“這周太難熬了,羅西塔小姐。一會兒你就會發現我寫的東西很難讀。”

“我不這麽想,女士。圓體字總是很好認的。”

她親切地看著我,透過厚厚的鏡片,她眼睛裏的藍色似乎被稀釋了。

“你想象一下,我剛到的時候,我還以為走錯層了,給我開門的那個人……”

“是的,那是我妹妹。”巴伯雷小姐說道。她好像希望立即滿足我漫不經心的好奇,以阻止我進一步探究。

可是當人們沉浸在好奇中時,是感覺不到羞恥的。

“啊!那是你妹妹。你們一起工作嗎?”

巴伯雷小姐那晶瑩的皮膚在她的頰骨上輕輕顫動。

“不,女士。目前,我妹妹的身體需要照顧。”

這一次,我不敢再追問下去了。我在客廳停留了片刻,這裏現在變成了辦公室,比以往更明亮了。我豎起耳朵,想捕捉到這所房子內部的回響或是我內心深處的聲音,但一無所獲。我走出屋子,心裏猜想著一段因愛生恨的羈絆——那位生病的妹妹是因為太憂郁而精神失常嗎?是因為不幸的愛情而憔悴嗎?還是因為什麽可怕的畸形,不得不藏在陰影裏?我一旦胡思亂想,就會想到這些。

隨後的幾天,我不再有閑暇時間縱容我狂野的幻想。那會兒,莫森要我為《日報》寫一篇連載中篇小說。也許這是這個滿頭卷發的聰明男人生平第一次犯錯。說實話,我堅信我永遠都寫不出那種適合大型日報的連載作品。莫森好像比我自己更了解這一點,他眨眨大象一樣的小眼睛,搖了搖他的一頭卷發,聳了聳他沉沉的肩膀。我坐下來開始寫一部你永遠不會在我的作品集中找到的連載小說。巴伯雷小姐是唯一一個在我把它們撕掉之前看過第一章的人。長遠來看,我的想法是對的,我真的不會寫連載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