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以繪畫對抗恐怖:夏洛特·薩洛蒙(第4/13頁)

樂的崇高地位)。

然而在《人生?如戲?》中,音樂這種偉大的救贖力量卻是以一種衰退的姿態被呈現在人們面前。1933年那場詭異的音樂會,可以被看作真相逐漸顯露的最初時刻。薩洛蒙的作品本身擁有一種令人難忘的統一,就好像是一件單獨的洗滌物,不可避免被全體浸染,卻仍可以避開整體本身而獨立存在。它精確地容納了無比多的聲音。幻燈片似的畫面貫穿作品始終,文字則如塗鴉般遍布其間。而作品左右頁之間的相互關系,使得作品相對於已完成的作品更像一份手稿。這既是一本自傳,同時也是薩洛蒙以碎片化、痕跡化的表述,講述的一個本就破碎的故事。由此,題名《人生?如戲?》本身,其實便隱含了這樣的雙重含義。書名裏的兩個問號提供了一種具有破壞性的觀點,即乍看上去好像是一次邀請,讀者需要在“人生”和“戲劇”之間做出選擇,但更真實的狀態,是在命運中,這二者始終兼而有之,從未分離。而拋開這個題目,在生活與藝術之間,我們並不應該去做選擇——在某個特定時刻,它們都將處於威脅之下,而非凡的創造,是唯一可以讓生活與這致死力量抗衡的方式。

當我們梳理清這部復雜作品的脈絡,我們會發覺,薩洛蒙早已看出,有關世界——她自己的世界,將以被杜撰的完美方式重生的說辭,必然是不成立的。在納粹德國的統治下,完美往往意味著死亡。它預示著自由的滅絕。音樂領域因此遭到格外多的限制。在寫給托馬斯·曼八十歲生日的紀念文章裏,哲學家西奧多·阿多諾(Theodor Adorno)指出,音樂所遭受到的“淩辱”,是政治介入藝術最鮮明的體現。這種介入往往以社會性的不協調為表象,竭力虛構一種錯誤的和諧:

以全體意志來指導藝術創造的意義,在於不允許任何一個聽眾逃脫片刻,任何一個音符的發聲都需要得到許可。這樣的指導意見會讓人聯想起救贖,但對作品的機械性強制掩蓋了任何救贖的可能。由此,救贖和死亡必然將在一個模棱兩可的狀態下,成為一種模糊的綜合體。

正如卡門並不自帶“聖禮光環”,我們才能自由呼吸,從另一方面說,瓦格納(Wagner)的世界,更多呈現的是一種“自我包圍”。不間斷的自我陶醉和允許駐留,正印證了作曲家和他所塑造的角色都陷入了各式各樣的激情中,從而表現出自我愉悅的狀態,並反射到自己身上:“所謂愛,愛的不過是與自己相似之物,事實上它只愛自己,也就是說,愛根本不曾存在。”(這也就不難理解為何瓦格納常常會把亂倫作為自己作品的主題了。)而錯誤的和諧——無論是音樂還是生活中,都是只為自己留存空間的狀態。在這一點上,薩洛蒙恰恰是那個最鮮明的反例——無論是音樂還是視覺上,她都為其他角色留足了空間。她樂此不疲地將自己,交付給自己世界中的其他人。因而《人生?如戲?》可以看成對法西斯主義倫理最堅定的反駁。只有當世界承認,每個個體的自由都與他者的自由不可分割,他者的存在得到確認,人們才能獲得名副其實的自由(如果他者不再存在,你也必然無從生還)。

薩洛蒙所為之奮鬥的,是一種允許表達不同聲音的藝術形式。即便不同音符、不同畫面的組合不夠和諧,也可以在同一個空間內存在。在托馬斯·曼的《浮士德博士》裏,天賦異稟卻在劫難逃的音樂家阿德裏安·萊韋屈恩(Adrian Leverkuhn)的鋼琴老師,同樣也希望可以捍衛這種不和諧。他告訴自己的學生,在所有其他定義之前,音樂首先是一種復調與對應的技藝,“第一個音以及之後的其他音:和弦正是這種多音演唱的結果;這意味著復調的成立,意味著原本獨立的聲音彼此交織……還兼顧了彼此本身”。我們或許可以說,不和諧,其實是一種對異己的尊重。聲音必須要彼此兼顧,但這卻從不會被看作理所當然,即便是自由之戰得勝之時。無論是在戰時還是戰後寫作,托馬斯·曼都展示出了薩洛蒙將不會看到的某種情狀。他也同樣告訴我們,打敗了法西斯,並不意味著所有問題都由此煙消雲散。在戰爭結束時,萊韋屈恩的朋友們懶散地圍坐在一起,輕蔑地談論著自由年代裏德國民主的前景。他們堅持,那必然是一種自相矛盾的窘況。自由觀念的散播,必然是以限制自己對立觀念的自由為手段,這也就“否定了它自己”。重復戰爭時的思維方式,必然會使世界走向毀滅,而這群懶散的人也道出了戰爭所導致的最致命的主題:如果只能以他者的損失來成全自己的自由,那這種自由也毫無意義。在這種情況下,他者倘若存活,你自己就必然要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