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吉姆和坦坦(第2/9頁)

我說:“吉姆,你會找到另一個更好的女子,這麽多年來你一直說我不成熟,不理智,你從來不管家,從來不和我一起看家具,我買了家具你說是浪費,我做博士學位你指責我不掙錢,我掙了錢你馬上提出我該出房租,我感興趣的文化事業你認為不實在,我說要孩子,你說我生的孩子會是一條線小眼睛,你害怕我帶你的孩子回中國,我為了愛情留在德國你卻認為我是為居留才嫁給你……”吉姆否認:“家我沒時間管,我要掙錢,可你買的東西我總說好,家裏從來掛滿的都是你的畫,你不掙錢我擔心你不獨立,你有收入了我要你交房租是想考驗你是不是真愛我……”

一切的一切都是一個怪圈,一切的一切都已成事實。

我感覺到了肚子裏的孩子,只有沉默。

自從吉姆在電話裏把他的痛苦和憤怒都說了出來之後,他平和了一些,偶爾打個電話,主要內容是談及他請律師辦離婚的雜事,本來離婚雙方都可以請律師,其目的當然是雙方通過自己的律師維護各自的權益,如財產分配、撫養費等。由於我除吉姆願意給我的,我什麽也不要,所以我連律師也不請了,任由吉姆的律師處理。我一貫推崇高於法律的自然情感法則,雖然我和吉姆離婚了,卻不和吉姆分財產。有一天,吉姆又打來電話,他說他不想和我離婚,電話裏吉姆哽咽了:“梅,梅,我現在不一定要離婚,我現在突然徹底明白了,你不是為了居留才嫁給我,你對我們家的財產也從來沒有興趣,我不想和你離婚,正像我母親說的,你給了我一個從來沒有過的溫馨的家,正像我母親說的,我再也不可能找到你這麽好的妻子了。”吉姆這麽一說,我心裏開始翻江倒海,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吉姆現在才說這些話,我曾經在心裏發過誓,準備用我的一生來使吉姆挺拔,讓我永遠仰望。我曾經在心裏發過誓,要做“好房子”家族的好媳婦,要讓對我好的婆婆為我驕傲,我在努力,在這個不是我母語的國家,我要付出雙倍的努力,我就要接近成功了。

一切都晚了。我再也忍不住,大哭起來:“這些現在都不重要,說這些現在都沒有用。沒有選擇了,我的孩子就要出生了,他是個中國孩子,我們有一天都會回中國……”

中國,塑造了一個我自己並不完全認識的自我,我就是中國湖南出生的湘妹子,吃著辣椒長大,跟著父親在湘江裏學遊泳只許逆流而上,不許順流而下,父親“自強”二字的家訓刻進了我的骨子裏,後來我又到了北京上大學,充滿理想,還沒有學會在現實中迂回婉轉。多年以後,夜深人靜的時候,我仍然對吉姆充滿愛意和歉意,我無法給自己一個解釋,無法給人性一個解釋。當我沒有工作的時候,我看到吉姆寫的分居協議,我的恐懼要比後來大無窮倍,我是咬著牙哆嗦著簽字的。盡管吉姆可能察覺不到,我也掙紮著不讓吉姆察覺到我的恐懼和哆嗦,但是我不可能忘記這種無助的感覺。後來我找到工作了,我的收入不低了,獨立女性的思想和感覺都回來了,我變得堅強了,我行我素了。我想,我有能力開始新生活了,即使新的愛情不成功,我揚言自己也能獨立養活兒子,我將成為不折不扣的自由女性。自由,我向我身邊的女性朋友們朗誦著名的詩篇,並宣布自己嶄新的詮釋: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自由,為了自由,生命和愛情都無所謂”,我臉上笑著,心裏硬撐著。我的女性朋友們附和我:梅,你是對的。夫妻兩個人帶孩子,那吵的架、耗費的精力比一個人帶孩子還多得多,我們羨慕你能自由。完了,我連退路也沒有了。其實,我在朗誦這首詩時,我的靈魂、身體的最深處依然無法擺脫那麽一絲絲軟弱、無助、孤獨。

那段時間,所有我在德國受到過的憋屈占了上風,命運在讓我用我自己掙錢、用自己的成功來洗刷自尊曾受到過的傷害,吉姆對我曾經的好和愛沒能阻止我們的分離。

兒子出生前兩個多月,我和吉姆聽從律師的安排去了法院。我們是相約在路上見的面,我挺著個大肚子,見到吉姆的那一刻,我並沒有幸福和驕傲的感覺,只有不自在,吉姆也不自在,還帶著少許的恨恨感。但是路過一個紅綠燈時,他輕輕地扶住了我的腰,護住了我肚子裏的孩子,那是一個生命,可那不是他的孩子,而是別人的孩子。那一瞬間我的不自在變成了羞愧,我想起吉姆曾經為了我這個中國女孩偶爾闖紅燈氣得嗷嗷地叫:“紅燈、紅燈,那是紅燈,你看見了嗎?你不能做母親,以後你會帶著我的孩子闖紅燈,那會被撞死的。”如今,吉姆像往常一樣習慣性地輕輕攬住了我的腰,護住了我肚子裏的孩子,更小心。而我即將做母親了,責任心增強,我不會再闖紅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