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走出癌症(第2/6頁)

“為什麽你們又離婚了呢?10年前您都六十多歲了。”我還是很不理解。韋伯太太一臉平和地繼續說:“我這個後來的丈夫呢,他工作時我們的家庭還好,他主外我主內,生活有條有理的,男人六十多歲退了休,變得反而有點怪,他在家裏待著反而不知道每天幹什麽好。那時我在外面也有兼職工作了,我每天忙完工作忙家務,活兒滿滿的,他幫不上忙,反而時常不滿意。我們就分開了,離了婚我沒後悔過,一個人生活我覺得挺好。”

我聽完韋伯太太的故事無語了,心裏很沉重,感到悲涼、無奈與恐懼。年輕的時候我是為浪漫的愛情而生的,現在人到中年有了孩子,我依然在夢想一個穩定充實的家。人生將是怎樣的?年輕時身體相互愉悅的男人和女人,他們相互需要的到底是什麽?年老了,他們會淡漠地分開嗎?分開也需要條件,在德國是有這種條件的,老年夫婦分開的前提是至少每個人還有自己獨立的住處。中國有種境界“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年輕的時候以為,彼此承諾把手交給對方的那一刻,相愛的雙方必須相伴到老,卻不知人生的道路上還有多少變遷。外界變化,對方變化,我自己也在變化。我想要接受這種變化,具有接受這種變化的力量和勇氣。如今,我有了孩子,孩子還很小,而父母卻在漸漸老去,我的生命有了更多的責任和意義。愛,卻不再為無謂的愛而消沉,不再為愛而過多地失去自我,不管是否做得到,必須這樣去努力,我對自己說。

躺在醫院病床上的我還在想:

人性中有沒有隨著年齡而重新回歸自我的一面呢?在奧地利維也納美泉宮裏我曾經呆立在有關弗蘭茨·約瑟夫一世和他的皇後茜茜公主的生平展覽廳中,其中一段內容和場面我記憶很深。那是展覽快結束時,有一個小房間放置了弗蘭茨·約瑟夫一世老年時睡覺的一張單人床。文字表述是,弗蘭茨·約瑟夫一世喜歡年輕時的軍旅生涯,喜歡軍旅中的單人床,晚年他很想念那種軍旅的單身生活。

每一個人是不是都是作為一個個體降生到這個世界,經歷年輕時身體與精神的渴望與異性結合,到了老年,身體的渴望減少了,社會關系的連接、精神的結合就變得更為重要呢?如果沒有這兩者,每個人又回到了自己的本原。我們在成長的年月裏,受到了過多夫妻白頭到老的教育,記憶中印下了過多的夫妻白頭到老欣賞夕陽的照片,其實,個體強烈回歸自身本原的人性與問題,是否就被社會或者教育隱藏了?

韋伯太太一點也不隱藏她的人生,她隨遇而安,活在當下,的確是個堅強獨立的人。她一下子被開了兩刀,首先是膝蓋,在膝蓋開刀做身體檢查時幸運地及時發現了她腸子的問題,接著她的腸子又被開了一刀。76歲的老人被連開了兩刀。我進病房時,她已扶著助行車自己走路了,每天笑眯眯的,看不出她的情緒有任何起伏,從她樂觀的態度、爽朗的言談我更看不出她是在德國社會裏極其貧苦的人。話是從講到她離了婚的丈夫退休開始的,我問她是不是盡管離了婚,也分享她丈夫的退休金,韋伯太太沒直接回答我的問題,而是告訴我:“我有我自己的退休金啊。年輕時帶孩子沒法工作,但後來孩子長大了,我就去工作了,當然我的退休金不多,660馬克一個月。”(德國那個時候還是使用馬克,當時一馬克約合5元人民幣)

“六百多馬克一個月怎麽生活啊?”我脫口而出。韋伯太太說:“辦法總是有的,政府有補貼,比如我租的房子是一室一廳的,每月租金580馬克,政府補貼我330馬克,250馬克從我的退休金裏抽掉,我每月還可以拿到400馬克用於生活,這就夠了啊,而且政府每年還發兩次買衣服的錢。春季300多馬克,秋季400馬克左右,夠了,還要什麽呢!”

原來韋伯太太是個知足常樂的人。

在德國,400馬克一個月真是剛夠吃飯。極新鮮的、貴一點的菜是買不起的,更不用說下館子、旅遊了。在病房的小桌子上,韋伯太太有個礦泉水瓶子,護士送飯送水時總是和藹地要為韋伯太太換一瓶新的,韋伯太太總是馬上說:“我不要,謝謝,麻煩您給我接一瓶自來水,我喝慣了自來水。”偶爾,她還是會笑眯眯地對護士說:“現在麻煩您給我拿一瓶礦泉水。”不過,韋伯太太的醫療是有保障的,德國的醫療保險只有私人保險和國家保險的待遇有區別,而大部分人是加入國家醫療保險的,國家醫療保險是收入低的人交錢少、掙錢多的人交錢多,但享受的醫療待遇是完全一樣的。保險公司為每個病人付給醫院的錢是一樣的,這就保證了醫院對所有的病人一視同仁,醫院根本就不關心哪個病人窮哪個病人富有,每個病人從入院到出院和醫院沒有任何金錢上的直接接觸。德國的醫院病人由醫生、護士24小時值班護理,連陪房家屬也不需要。住院部是個非常安靜的地方,家屬、朋友只能在規定的時間探視。周末,韋伯太太的兒子媳婦、女兒女婿都來看她了,我發現說話最多、最興致勃勃的還是韋伯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