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以為你會死(第3/3頁)

醫生安慰我:“您還這麽年輕,相信我們,會盡一切可能保住您的肛門。肝臟上無數的小癌塊,不能切除,我們也有辦法,手術後做化療把那些肝臟上的小腫瘤都打掉。”

年輕醫生的神態表情好輕松,話真好聽,這產生了奇妙的效應。手術的前一天晚上,我跑到電影院看了場電影,並在電影院裏拍了一張照片,照片上的我前所未有的苗條,楚楚動人,因為查出病症後我已經連續幾個月便血,我的體重劇減。

手術前我除了極大的恐懼之外,還堅守著希望。

我從來不相信我會死,如果我以為我會死,我真的還能那麽瀟灑去看電影嗎?

吉姆怎麽就以為我會死,而且說出來,直愣愣,傻乎乎的。不像中國人會想了不說,或者說的與想的相反,或者幹脆不想。

而吉姆偏偏想了,想了還說了。

吉姆是我的前夫,我嫁給他時已不年輕了,快三十歲了,我認定自己成熟了,吉姆就是最適合做我丈夫的人,可是我卻和吉姆離婚了。“終生痛苦的將會是我,甚至我要為之付出生命,這次得病就是征兆和警告。但是這種報應只能我自己這麽想,難道吉姆也這麽想,他怎麽能說以為我會死?”躺在病床上的我這麽認為。這種蠢話只有吉姆說得出,一如他從戀愛到婚姻的若幹年中對我說過的蠢話,比如結婚的時候不讓我叫婆婆為媽媽,他說她媽媽已經有4個孩子了,太多了,我再叫他媽為媽媽太好笑。又比如婚後談到要孩子,吉姆說,和我生的孩子要是一條縫的眯眯眼也好笑。好笑,好笑,是我的想法好笑,還是他的觀念愚蠢,凈說蠢話,這也是我們離婚的一個原因。但是吉姆曾經是那麽愛我,一定要和他離婚嗎?現在我大病了,我原諒了吉姆並痛恨自己。吉姆不是我的丈夫了,不是我的親人了,也不是我兒子的父親,但是他在我手術後仍然抱著鮮花來看我,他的淚水把我從昏迷中喚醒,不過他說出口的第一句話依然讓我氣憤。

我這麽氣憤地想著吉姆,就不願意睜開眼睛看他。

我又聽到吉姆的聲音:“梅,你是梅花,現在梅花正開,你一貫很堅強,你要快快好起來。你說得對,你有坦坦,你的兒子,他還很小,他需要媽媽,需要你。你喜歡花,你看,我今天特意給你帶來了梅花,我好久沒有買花了,沒有你我就不需要買花了,花店還有一些以前從沒有過的新花品種,我都會給你買。還有書,你喜歡讀書,但是你現在還不能讀,下次來看你時,我給你帶書,讀了書你一定會堅強起來。”

對,兒子、鮮花和書,我聽了吉姆的話感到一種渴望,一種重返生命的渴望,全身流過溫馨感,我覺得這種溫馨感就是生命復蘇感。沒有我,吉姆就不需要買花了,這種話他也說得出。這種話曾經讓我幸福,如今卻讓我難堪,我希望吉姆說還會為我彈鋼琴,但是吉姆沒有說,其實吉姆從來沒有說過為我彈鋼琴。我的生活中曾經有幾個男人說過為我彈鋼琴,但是都沒有彈,浪漫的感覺成了終身不真實的幻覺。吉姆在我生命中的幾年,把鋼琴彈入了我的血液裏,但是吉姆從來沒有說過是為我彈,他從來就是為自己彈。我和吉姆離婚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買了一架鋼琴,即使自己只會彈最簡單的曲子,重要的是家中某個固定的位置立著一架鋼琴。

吉姆走了,我沒有睜開眼也能想象到他頹喪的背影。吉姆一米八五的個頭,挺拔時像賈科梅蒂的雕塑,才一米六零的我覺得他高不可攀。頹喪時吉姆的肩膀會突然滑落下去,而且滑落得很低,他的整個背就立刻沒型了,一個在我的眼裏王子似的人兒立刻就會變得很難看。我知道,吉姆以為我會死,就頹喪了、失落了、肩膀滑落了、背沒型了、很難看了,這個我不用睜眼也能想象到。我曾經準備用我的一生來使吉姆挺拔,讓我永遠仰望他,讓他永遠高不可攀。

那種感覺真好。

但是我沒有做到,我們離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