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以為你會死(第2/3頁)

閉著眼睛,我想,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看來我還不會死,因為我言又不善了,我還對著吉姆吼叫了,甚至還有氣憤。我的氣憤,一定藏得很深,很隱秘,多數時候被我掩飾得很好,別人不會知道。

我小時候得夠了病,3歲得過胸膜炎,4歲得過肺炎,胸膜炎、肺炎來得快去得也快,但是我5歲在幼兒園又被傳染上肝炎,肝炎好起來就沒有那麽快了,間或幾年復發一次,而且直到中學我的肝都是腫大的狀態。惹媽媽生氣的時候,她說我:你怎麽就不得腦膜炎呢?我寧願你得腦膜炎,其他別的“炎”(鹽)都別得,都省著給我做菜用。我寧願你得了腦膜炎腦子笨一點,別的“炎”沒得身體好一點,我就少操了好多心,身體少受好多累。我小時候,媽媽經常抱著我上醫院看病。可是我不僅沒有得腦膜炎,腦子還好使得很,小學、中學一直成績第一,但媽媽沒有覺得我多了不起,我的成績本她也不看,倒是老看我的病歷本,媽媽把我所有的病歷本都收藏得好好的,說今後憑著這些厚厚的病歷本我也許不用去農村插隊,那她抱我、背我看病才沒有白費力氣。哪裏知道1977年恢復高考了,等到我中學畢業參加高考,媽媽慌了,把我所有的病歷本一把火都燒掉了,生怕因為有病史,女兒高考體檢通不過,好像燒掉了病歷,女兒就從來什麽病也沒有得過似的。好在女兒還爭氣,不知不覺中已經長成健康的大姑娘,高考體檢一次性通過,上了北大。媽媽又說,你小時候得過足夠多的病,有足夠的免疫力,今後什麽病也不會得了。是啊,我上了北大,身體越來越好,成績也不錯,又考上了研究生,研究生畢業又出了國,出了國又獲得了博士學位,獲得了博士學位我才開始工作,工作掙錢了才能孝順父母,才敢生兒子,轉眼我36歲了,兒子才一歲多。

怎麽就是我得癌症啊?!我真怨。

此時此刻,我剛從手術的昏迷中醒來,被滿身的管子、瓶子裝得緊緊的,被縫傷口的線鎖得密密的,我的潛意識裏有怨氣,但是我自己也未必知道。這個吉姆,他跑來了,來了第一句話就說以為我會死,把我心底的怨氣馬蜂窩般捅破,讓我的怨氣直往上冒。

吉姆知道嗎?我不僅有怨氣,我還有恐懼,極大的恐懼。

拿到癌症診斷書之後,我還去做了各種各樣提心吊膽的檢查,隨著進醫院的次數一次一次增加,隨著醫生讓我做的各種檢查一項一項地進行,隨著我對這個病情一點一點地了解多了,這個病的影響、後果就一步一步清晰起來,我的內心也就越發沉重了。胸肺拍片子那天,我上身光著在暗室裏被儀器推來推去,平時檢查身體可能不覺得,但是那天我很緊張。健康時在大自然中裸體曬太陽、裸體拍照片,我覺得身體是一種美,如今病了,脫得光光的,身體被現代文明儀器掃來掃去,我覺得屈辱、喪氣,又無可奈何、無能為力。結果出來了,醫生告訴我胸肺沒有癌細胞轉移,我連聲對醫生道了好幾聲感謝,但是心情卻沒有輕松多少,因為過兩天還要做CT檢查肝臟。我突然有一種逃得過初一、逃不過十五的感覺,因為小時候就得過肝炎,而且復發過幾次,拖的時間最長。

過了兩天,肝臟CT檢查,結果是:肝臟上布滿小腫瘤。

醫生說,如果我肝臟上的癌病轉移是一小塊,可以在做直腸手術時一起切除,但是我的轉移布滿全肝臟,不能切除。

我是癌症晚期,不僅淋巴轉移,而且還轉移到肝臟了,這樣的診斷結果如斷臂山上的一塊大巖石砸向我。

手術前的日子,我每天晚上都趴在電腦上查資料,什麽是大腸、小腸、直腸、十二指腸,什麽是癌症早期、二期、三期、四期,什麽是癌症轉移、肝臟轉移,什麽是放療、化療等,我似懂非懂。但其實有一項我翻來覆去最關心,因為醫生說我的腫瘤位置很不幸,離肛門只有七八厘米,手術保住肛門的可能性不大。這就是說,手術時,為了確保幹凈徹底,直腸底部連肛門要全盤端掉,這對我來說如晴天霹靂,甚至比癌症本身還難以接受。我發瘋地打電話到國內北京、上海、廣州的醫院咨詢,有時也會得到希望:“不用全部切除,即使切了也可以重新放回去。”“回國到我們醫院來做手術吧,國內手術的臨床經驗豐富,而且便宜。”

我感到極其恐懼,一天中總會有好幾次不由自主地伸出雙臂求助,又茫然地收回空空的握緊的雙手,因為我在德國除了一歲半的兒子,其他的親人一個也沒有。

手術前我去找主治醫生,他不在辦公室,一個年輕的醫生接待了我。我央求年輕的醫生為我保住肛門,並問醫生我的癌症轉移布滿全肝臟,不能切除,怎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