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1945年2月,大雪覆蓋了集中營新建的火葬場外堆放著的赤裸的屍體。腐臭的黑煙從煙囪裏滾滾而出。

伊莎貝爾站在自己早上點名的位置上,渾身顫抖著。天氣冷得連她的肺部都痛了起來,還凍住了她的睫毛。她感覺自己手指尖和腳趾也仿佛燃燒了起來。

她等待著點名的結束,卻遲遲沒有聽到哨聲響起。

雪依然在下。囚犯的隊列中,一些女人咳嗽了起來,另一個人一頭栽進了黏黏糊糊、泥濘不堪的雪地裏,再也站不起來了。一陣寒風吹過了營地。

終於,一個騎在馬背上的黨衛軍軍官走過了女人們的身邊,挨個審視著她們。他似乎能夠洞察一切——被剃掉的頭發、被跳蚤咬傷的痕跡、被凍傷的藍色指尖,還有鑒定她們是猶太人或者同性戀、政治囚犯的臂章。遠處,炸彈落了下來,像雷聲一樣在遠方炸裂。

每當這位軍官指向一個女人,她就會立即從隊伍裏被拖拽出來。

他指向了伊莎貝爾,於是她被人強行從地上擡了起來,拽離了隊列。

黨衛軍的小分隊把這些被選中的女人包圍了起來,強迫她們站成兩隊。一聲哨音響了起來,“快點!一!二!三!”

伊莎貝爾向前挪動著腳步,雙腳凍得生疼,肺裏充滿了灼燒感。米舍利娜也跌跌撞撞地走到了她的身邊。

離開大門,她們向外走了一英裏左右的距離,身邊轟隆隆地駛過了一輛卡車,顛簸的後車廂裏高高地堆疊著赤裸的屍體。

米舍利娜被絆了一跤。伊莎貝爾伸出手來,把自己的朋友扶了起來。

她們繼續向前行進著。

最終,她們來到了一處籠罩在霧氣之中的雪地裏。

德國人再次將這群女人區分開來。伊莎貝爾被人用力地從米舍利娜身邊拽走,推進了“夜與霧法令”運動的政治犯中間。

德國人把她們集中到了一起,一邊喊叫一邊指指點點。伊莎貝爾這才明白這是什麽意思。

道路苦工。看到自己入選,她身邊的那個女人尖叫了起來。

“別喊了。”伊莎比爾的話剛一出口,一根警棍就重重地砸在了那個女人身上,把她打趴在地。

伊莎貝爾如同耕田的騾子一樣麻木地站著,任由納粹把粗糙的皮帶套過她的肩膀、綁在她的腰上。和她肩並著肩綁在一起的還有另外十一個年輕女子,在她們的身後,皮帶的另一頭綁著一個和汽車差不多大小的鋼輪。

伊莎貝爾試著邁開腳步,卻怎麽也動彈不得。

一根鞭子打在她的背後,抽得她的皮肉火燒火燎起來。她緊緊攥住皮帶又試了一次,向前邁進了一步。所有人都筋疲力盡,根本就沒有力氣,何況她們的腳還在雪地裏凍著。然而她們只能前進,不然就會遭到鞭笞。伊莎貝爾彎下身子,努力地向前移動,想讓輪子轉起來。皮帶嵌進了她的胸脯裏,其中一個女人絆了一跤,摔倒了,其他人仍在拉扯著。皮帶咯吱作響起來,輪子轉動了。

她們拉呀,拉呀,拉呀,為身後開辟出了一條覆蓋著白雪的馬路。其他女人們則手握鏟子、推著獨輪手推車在路上做著清理的工作。

衛兵們從始至終都圍坐在火堆旁,自顧自地有說有笑。

一步。

兩步。

三步。

伊莎貝爾的腦海中已經沒有任何的雜念了。寒冷、饑餓或幹渴,還有她身上的跳蚤和虱子,全都消失了。她忘記了現實生活是怎麽樣的,這才是最糟糕的。她不想讓自己錯過一個腳步,將衛兵的注意力轉移到她的身上,引來一頓毆打、鞭笞甚至是更加糟糕的懲罰。

四步。

一心只想著移動。

她的一條腿癱軟下來,摔倒在了雪地裏。她身旁的那個女人朝著她伸出手來,伊莎貝爾抓住那只顫抖的、被凍成了藍白色的手,把它攥在自己麻木的手指之間,爬了起來。她咬緊牙關,重新邁開了充滿痛苦的腳步。再來一步。

和往常一樣,警報在淩晨三點半便響了起來,點名的時間到了。和她的九名室友一樣,伊莎貝爾睡覺時把自己所有的衣服都穿在身上——不合適的鞋子和內衣,袖子上縫有囚犯編號的松垮條紋連衣裙。然而,這些衣物沒有一件是保暖的。她試著鼓勵身邊的女人們堅強起來,可她自己卻在日益衰弱。這是一個可怕的冬天,所有人都瀕臨死亡,得了斑疹傷寒症和遭受酷刑的人死得快一些,忍受饑餓和寒冷的人死得慢一些,但大家都在劫難逃。

伊莎貝爾已經連著好幾個星期都在發燒了,不過體溫還不至於高到可以被送進醫院樓的程度。上個星期,她還因為在工作的時候昏倒而被毒打了一頓——後來因為摔倒引來了一陣拳打腳踢。她那已經不足八十磅重的身體上長滿了虱子,到處都是裂著口的潰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