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對於伊莎貝爾來說,簡直是人生中的一段難以承受的極樂時光。他們在燭光下促膝長談,手牽著手,撫摩彼此的肌膚;每晚,她都會伴著疼痛的欲望醒來,和他翻雲覆雨一番之後才能沉沉睡去。

這一天,和前幾日一樣,伊莎貝爾帶著微微的痛感疲倦地醒了過來。她肩膀上的傷口已經開始復原了,又癢又痛。她感覺蓋坦就在自己的身邊,身體溫暖而又結實。她知道他醒著;也許是因為他呼吸的方式,也許是因為他的腳正心不在焉地磨蹭著她的腳;也許是那種沉默。但她就是知道。在過去的幾天裏,她已經變成了他的學生。他的一舉一動,不管多麽的微不足道,都會引起她的注意。在這些微小的細節面前,她反復提醒著自己記住這一點。

她這一輩子讀過無數的浪漫小說,也夢想過擁有不朽的愛情。即便如此,她卻從來不知道一張樸素的舊雙人床床墊就能建造起一個世界、一片綠洲。她側過身來,伸出手繞過蓋坦去點燈。在油燈蒼白的燈光下,她朝他靠了過去,一只手臂垂在他的胸膛上,一條小小的銀色傷疤出現在他淩亂的發跡線上。她伸手觸碰著它,用指尖摸索著它的軌跡。

“我弟弟朝我扔了一塊石頭。我的動作太慢了,沒來得及蹲下。”他開口說道,“喬治。”他說話的聲音充滿了憐愛,語調讓伊莎貝爾想起蓋坦的弟弟已經成了戰俘。

她對他的一生幾乎一無所知,只知道他的母親是個裁縫,父親在養豬……他住在森林裏的某個地方,房子裏沒有自來水,全家人都擠在一間屋子裏。他會回答她所有的問題,卻從不會主動提起任何事情。他說自己更願意聆聽她被那麽多學校開除的冒險故事——這比一堆窮人一心只想設法過活的故事要有意思多了,他說。

然而在他們的對話中,故事總是反反復復,讓她感覺兩人的時間正在被侵蝕,他們不能在這裏停留太長的時間。事實上,他們已經拖延了太久。她的身體已經恢復得完全可以上路了,也許翻越不了比利牛斯山,但無疑不需要撒謊賴在床上。

她怎麽能夠離開他呢?他們也許從此以後再也見不到彼此。

這就是她恐懼的關鍵。

“你懂的,我明白。”蓋坦說。

她不知道他的話是什麽意思,卻聽得出他聲音裏的空洞,明白這不是什麽好事。和他共枕的悲哀——也同樣是一種快樂——就這樣擴散開來。

“你明白什麽?”她追問著,心裏卻並不想聽到他的答案。

“我們每一次親吻都是在道別。”

她閉上了雙眼。

“戰爭就在門外,伊莎。我需要回去。”

她明白,也贊同,胸口卻產生了一種壓迫感。她的嘴裏只能吐出“我明白”這幾個字,害怕更深刻的剖析會給她帶來難以承受的傷痛。

“於爾呂尼聚集了一群人。”她說,“我星期三晚上之前應該趕到那裏去,如果我們足夠走運的話。”

“我們一點兒也不走運。”他回答,“你現在應該知道了吧?”

“你錯了,蓋坦。既然你遇見了我,就永遠都不會忘記我了。這已經很了不起了。”她靠過來索要一個親吻。

他吻住她的嘴唇,溫柔地低聲說了些什麽,也許是“這還不夠”。但她並不在乎,她已經不想聽見了。

十一月,卡利沃的百姓又開始蜷縮起來,進入了冬季生存模式。此時,他們知道了自己去年冬天不曾知道的事情:日子還可以更糟。全世界都在開戰:非洲,蘇聯,日本,還有某個名叫瓜達爾卡納爾的島嶼。在德國人趕赴如此多的戰線開戰的情況下,食物開始變得更加稀有,而木材、燃氣、電力和每日的補給也變得愈發的緊張。

這個星期五的早晨格外寒冷陰郁。雖然這並不是適合外出冒險的好日子,但薇安妮還是下定了決心:就是今天了——她花了很長的時間才鼓起勇氣準備帶上丹尼爾出門,但她心裏清楚自己必須這麽做。她幾乎把他的腦袋剃成了光頭,還給他套上了幾件過於寬大的衣服,好讓他看上去更小一些。總之,她費盡周折為他做好了掩護。

她強迫自己在步行穿過小鎮的過程中保持良好的姿態,一只手牽著一個孩子——索菲和丹尼爾。

丹尼爾。

來到面包房,她站到了隊尾,屏氣凝神地等待別人詢問她身邊的這個男孩是誰,可隊伍中的女人們實在是又累又餓,被蹂躪得根本就擡不起頭來。終於輪到薇安妮站到櫃台前面了,伊薇特擡起了目光。她曾經是個標致的美人,起伏的紅棕色頭發,雙眸黑得像煤炭一般。如今,開戰三年之後,她衰老了不少,臉上還面帶倦容。“薇安妮·莫裏亞克。我已經好久沒有看到你帶著女兒出來了。你好,索菲,你長高了不少。”她隔著櫃台瞟了瞟,“這個帥氣的小夥子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