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第4/5頁)

自從回到祇園,無論在哪裏我都能想起南瓜。其實,我首次跨進藝館那一刹那,就想起她在祇園關門那天站在前廳的樣子,她朝我僵硬地鞠了一躬,因為她必須向藝館的養女如此道別。我們大掃除那周,我不斷地想起她來。一次幫女仆清除木器上的灰塵時,我好像看到南瓜正在我面前的過道上練習三味線。空空蕩蕩的地方似乎裝滿了濃重的愁緒。我們少年相處的時日已經遙不可追了嗎?我以為我能輕易把它逐出頭腦,但至今我還在為我們友誼的枯竭而失落。我責怪初桃把我們逼成了競爭對手,媽媽收養我自然是最後一擊,但我不禁想,我自己也並非全無責任。南瓜對我一片好心,我也許應該找個機會回報她。

說也奇怪,直到豆葉提出建議,我才想起要去找南瓜。我們的初次相遇無疑會很尷尬,我琢磨了一個晚上,覺得南瓜也許會高興被介紹給一個更為高雅的社交圈,而不是一直在大兵的聚會上陪宴。當然,我也有其他打算。這麽多年過去了,我們或許可以重修舊好。

我絲毫不知南瓜的現狀,只知道她回了祇園,於是我就去找阿姨,幾年前她收到過南瓜的一封信。信中,南瓜懇求藝館一復業就讓她回去,說她找不到其他安身之處。阿姨也許願意要她回來,可是媽媽卻不答應,理由是南瓜是一項糟糕的投資。

“她住在花見町一家可憐的小藝館裏,”阿姨對我說,“但別因為同情她就帶她回來看看。媽媽不想見到她。我覺得你去找她是幹蠢事。”

“我得承認,”我說,“我總覺得我和南瓜之間的事不公平。”

“你們之間沒發生什麽。南瓜失敗了,你成功了。再說,她近來過得不錯。我聽說美國人對她興趣大著呢。她是那種粗野型的,你知道,正對他們的胃口。”

當天下午,我穿過四條大街到祇園的花見町,找到阿姨說的那家可憐的小藝館。你記得初桃的朋友光琳吧,她的藝館在最黑暗的戰爭歲月被燒毀了……唉,那場火還殃及了隔壁鄰居,就是南瓜現在住的地方。它一面外墻被整個燒黑了,屋頂上燒掉瓦片的地方用木板補了。我想要是在東京或大阪,它或許已經是街坊裏最完整的房子了,可這是在京都的中心地帶。

一個年輕的女仆把我帶到會客室,那裏有種潮濕的塵土氣味,接著又給我上了一杯清茶。我等了許久,南瓜終於拉開門進來了。外面的過道光線昏暗,我看不清她,但知道她來了,我就感覺一陣溫暖,我從桌邊站起來想過去擁抱她。她幾步跨進屋裏,跪下給我鞠了個很正式的躬,好像我是媽媽似的。我吃了一驚,停下腳步。

“南瓜……只有我一個呀!”我說。

她看都不看我一眼,目光垂在墊子上,像是個等候吩咐的女仆。我惘然若失,回到自己的桌旁。

我們上次見面還是在戰爭末期,南瓜的臉仍像小時候一樣圓,但帶上了幾分愁容。這些年來她變了很多。我當然還不知道,她工作的鏡片廠關門後,她在大阪當了兩年妓女。她的嘴似乎縮小了,也許是因為一直閉緊的緣故,我不知道。她的圓臉沒變,但原先鼓鼓的腮幫子卻消瘦不少,這種憔悴但卻優雅的氣質讓我不勝驚訝。我不是說南瓜可以和初桃那類模樣媲美,但她臉上確有一種以前不曾得見的女人味。

“南瓜,我想這些年你不好過,”我對她說,“但你看起來很漂亮。”

南瓜沒有回答,只是微微點頭,以示聽到了我的話。我祝賀她出名了,還想問問她戰後生活如何,但她一直面無表情,我開始後悔這次造訪。

一段尷尬的沉默後,她開口了。

“小百合,你只是來閑聊的嗎?我沒有什麽讓你感興趣的話說。”

“其實,”我說,“我最近見到了延俊和,而且……說真的,南瓜,他經常帶一位客人來祇園。我想你大概樂意幫我們招待他。”

“但你看到了我這副樣子,當然就改變主意了吧。”

“怎麽會呢,”我說,“不知道你為什麽說這話。延俊和和會長,我是說……巖村堅,非常高興有你作伴。就這麽簡單。”

好一陣,南瓜默然跪著,盯著墊子。“我不再相信生活中有‘就這麽簡單’的事,”她說,“我知道你覺得我笨……”

“南瓜!”

“……但我想你大概還有不想讓我知道的理由。”

南瓜微微一躬。我覺得這動作很費解,既不是為剛才的話道歉,又不像是要離開。

“我是有另一個理由,”我說,“說實話,我希望過了這麽多年,你我還能像從前那麽做朋友。我們一起經歷過這麽多事……包括初桃!我覺得我們再見面是理所當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