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第2/6頁)

準備亮相的那一周裏,每天下午阿姨都要讓我穿上整套的藝伎學徒服裝,在藝館的泥土走廊裏來回走,以鍛煉我的力量。開始,我幾乎無法走路,總是擔心自己會往後仰倒。你瞧,年輕的女孩穿著比年長的婦女更為華麗,這意味著更加鮮艷的色彩,更加亮麗的面料,以及更長的寬腰帶。成熟女性的腰帶系結在身體的背面,我們稱之為“鼓結”,因為它呈一個規整的小盒子狀,打這種結不需要用到很多布料。但二十歲左右的年輕女孩使用的寬腰帶必須更引人注目。對一名藝伎學徒而言,寬腰帶是她身上最出彩的部分,她使用的“懸垂腰帶”——系結的位置差不多與肩胛骨齊高,腰帶的尾端幾乎拖到地面。無論和服的顏色有多麽鮮艷,寬腰帶總是更絢麗。當一名藝伎學徒在街上走在你的前面時,你注意到的不是她的和服,而是她色彩艷麗的懸垂腰帶——只有肩膀及身體的兩側會露出一點和服的邊緣。為了達到這樣的效果,寬腰帶必須長得可以從房間的一頭拖到另一頭。不過,導致寬腰帶非常難系的不是它的長度,而是它的重量,因為它通常都是由重磅織錦緞制成的。光是把腰帶拿上樓就要費上九牛二虎之力,所以你可以想象把它綁在身上會是什麽樣的感覺——厚厚的飾帶像一條可怕的蛇,緊勒著你整個身體的中段,沉重的布料垂在背後,讓你感覺仿佛有人將一只旅行箱綁在你的背上。

更糟糕的是,袖子既長又寬的和服本身也很重。我倒不是說和服的袖子會從手上一直垂到地上。你或許已經注意到,當一位穿著和服的女人伸出手臂時,袖子下端會垂下來形成一個口袋。我們把這個寬松的口袋稱為“富瑞”,藝伎學徒穿的和服富瑞會特別長。女孩子一不小心就會把它拖在地上。跳舞的時候,如果她不把袖子繞著前臂纏上幾圈,肯定會被它絆倒。

幾年後,一位京都大學的著名科學家某晚喝得爛醉後,對藝伎學徒的服飾做了幾句讓我永生難忘的評價。“中非的山魈經常被視作靈長目動物中最艷麗的一群,”他說,“但我認為祇園裏的藝伎學徒也許才是最絢麗多彩的靈長目動物!”

終於到了豆葉和我舉行結拜姐妹儀式的日子。我一早沐浴完畢,上午剩余的時間就都花在穿著打扮上了。化妝和發型的最後步驟是由阿姨幫我完成的。由於我的皮膚上覆蓋著一層蠟和化妝品,我有一種臉部完全麻木的奇怪感覺。每次觸摸自己的臉頰,我只能隱約感覺到手指對皮膚的壓力。我摸了太多次臉,所以阿姨不得不給我補妝。之後,我坐在鏡子前端詳自己,一件最奇怪的事情發生了。我知道這個跪在梳妝台前的人是我自己,但鏡子裏的女孩子看上去是如此陌生,讓我居然伸出手去摸她。她化著藝伎的濃妝,雪白的臉龐上,除了被染成柔粉色的雙頰,還盛開著一抹艷麗的紅唇。她的頭發上插著許多娟花和谷穗,身上穿著一套正式的黑色和服,上面有新田藝館的紋飾。最後我好不容易站起來,走到大廳,當我在穿衣鏡裏看到自己的全身,更是吃驚不已。我的和服上繡著一條巨龍,從下擺的邊緣一直盤旋到我大腿的中部。龍的鬃毛是由上過紅漆的美麗絲線繡成的,爪子和牙齒是銀色的,雙眼則是金色的——繡線是由真金制成的。我不禁熱淚盈眶,不得不擡頭望著天花板,以免淚水滾落到我的臉頰上。離開藝館之前,我把會長給我的手帕塞進寬腰帶裏以求好運。

阿姨陪我來到豆葉的公寓,我向豆葉表達了我的感激之情,並發誓會尊重她、報答她。然後,我們三人一起來到祇園的神廟,在那裏豆葉和我拍手,向眾神宣布我們將很快結成姐妹。我祈求眾神在未來的幾年保佑我,接著我閉上眼睛感謝他們實現了我三年半以前許下的願望,讓我成了一名藝伎。

結拜儀式將在一力亭茶屋舉行。毫無疑問,那是全日本最有名的茶屋,歷史相當悠久,十八世紀初一位著名的武士就曾藏身於此。不知道你是否聽過“四十七個浪人”11的故事——四十七個浪人為他們主人的死報仇雪恨,然後便切腹自殺——唔,他們的首領就是藏在一力亭裏策劃了那場報復行動。祇園裏大部分的一流茶屋,在街上是看不見它們的門面的,只能看見它們樸素的入口,但一力亭的門面卻像樹上的蘋果一樣顯眼。它坐落在茂生大街上知名的一角,四面環繞著一堵光滑的杏黃色圍墻,屋頂上鋪著瓦片,在我看來就像是一座宮殿。

豆葉的兩個妹妹和我們藝館的媽媽也趕來參加儀式。當我們所有的人在茶屋外面的花園集齊後,一個女仆領著我們走過門廳,穿過一條彎彎曲曲的美麗走廊,來到後面的一間小榻榻米房。我以前從未置身於如此優雅的環境。每一件木制飾物都光澤熠熠,每一面灰泥墻壁都光滑如絲。我聞到“黑燒”帶點煙塵氣的甜甜香味——這是一種柔灰色的粉末狀香料,是由燒焦的木頭研磨成的。“黑燒”非常老式了,連豆葉這麽傳統的藝伎也更偏愛使用西方的東西。但是過去歷代藝伎身上的黑燒香氣依舊在一力亭裏縈繞。如今我的一只木頭瓶子裏還保存著一些黑燒,每當聞到它的氣味,我就仿佛回到了從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