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4/5頁)

“演出馬上就要開始了。真的,會長7,我認為您不該再浪費時間了。”

在祇園跑腿時,我經常聽見有人被稱呼為“部長”,偶爾也聽到過“副社長”。但是我很少聽見“會長”這個頭銜。通常被稱作“會長”的男人都是禿頂加蹙眉,在街上昂首闊步時身後總是簇擁著一批下屬。我面前的這個男人跟一般的會長是如此不同,盡管我只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我也猜得出他的公司可能不很大。一個大公司的老板是不會停下腳步和我說話的。

“你是想跟我說呆在這裏幫助她是浪費時間嗎?”會長說。

“噢,不。”藝伎說,“只是沒有時間可供耽擱了。我們可能已經趕不上演出第一幕了。”

“行了,嚴子小姐,你自己肯定也同樣身處這個小姑娘的境地。你不能假裝一個藝伎的生活總是那麽簡單。我認為你們所有的人——”

“我也身陷過她所處的境地?會長,您的意思是……我也曾當眾出醜?”

這時,會長轉身吩咐那兩個年輕的男人帶嚴子去劇院。他們鞠躬後就上路了,會長留下沒有走。他看了我很長時間,我卻不敢回看他。最後,我說:

“不好意思,先生,她說得沒錯。我只是一個傻姑娘……請您不要因為我誤了看戲。”

“起來站一會兒。”他對我說。

我不敢違抗他,盡管我不知道他想幹什麽。不過我顯然是多慮了,因為他只是從口袋裏拿出一塊手帕,替我擦去臉上的沙礫,那是我剛才從石墻上沾下來的。站得離他這麽近,我都可以聞到他光潔的皮膚上的爽身粉味,這讓我回想起大正天皇的侄子來我們小漁村的那一天。那位皇親什麽也沒做,只是踏出轎車,走到出海口再走回來,朝跪在他面前的人群點了點頭。他穿著一套西服,這是我頭一回見到西服——雖然不應該,可我還是偷看了他幾眼。我還記得他嘴唇上的胡須是精心修剪過的,和我們村裏的男人截然不同,村裏男人臉上的胡子都是亂糟糟的,就像路邊的蘆葦。天皇的侄子大駕光臨之前,我們村裏從來沒出現過什麽大人物。我想皇親來的那天,那種高貴、隆重的氣氛觸動了我們每一個人。

在生活中,我們偶爾會碰到一些我們無法明白的事情,這是因為我們缺乏類似的經驗。皇侄給我帶來了很大的震動;現在這位會長也是如此。他拭去我臉上的沙礫和眼淚後,用手指托起我的下巴。

“沒事了……一個漂亮的姑娘,沒什麽好難為情的。”他說,“可你卻害怕看我。有人對你不好……要麽就是你的生活不如意。”

“我不知道,先生。”我說,當然我的心裏其實很明白。

“在這個世界上,我們誰也無法百分之百得到我們理應享有的福。”他告訴我說,接著他眯起眼睛,仿佛在說我應該認真琢磨一下他所說的話。

我巴不得想再看看他臉上光潔的皮膚,寬寬的眉毛,溫柔的眼睛及上面大理石般的眼瞼;但是我們的社會地位相差太懸殊了。最終,我還是擡起眼睛掃了他一眼,但立刻就紅著臉移開了目光,也許他根本就沒有注意到。不過,讓我怎麽描述那一瞬間見到的景象呢?當時他正看著我,就像一個音樂家在演奏前看著他的樂器,一副胸有成竹的表情。我覺得自己仿佛是他的一部分,他能看透我的內心。我真想成為他演奏的樂器啊!

過了一會兒,他伸手從口袋裏取出一件東西。

“你喜歡甜李子還是櫻桃?”他問。

“先生,您是說……吃東西?”

“我剛才路過一個小販,他在賣淋著糖漿的刨冰。我成年後才第一次嘗到刨冰,可我像小孩子一樣喜歡它的滋味。拿著這個硬幣去買一份吃吧。把我的手帕也拿著,這樣你吃完後就可以擦擦臉。”他說著,把硬幣放在手帕正中,包成一卷,然後伸出手來讓我拿。

從會長開口對我說話的那一刻起,我就忘記了自己正在等待一個關於未來的暗示。但當我看見他手裏的手帕卷,便想起了包在破布裏的蛾子,我明白自己終於等到了那個暗示。我接過手帕卷,朝他深鞠一躬表示感謝,很想告訴他我是多麽感激他——雖然很多感受難以言表。我感謝他不是因為那個硬幣,甚至也不是因為他不怕麻煩停下來幫助我。我感謝他,是因為……嗯,是因為某些我至今都無法解釋清楚的東西。也許是因為他讓我明白了,在這個世界上,除了殘酷無情,我們還能找到別的東西。

目送他走遠,我的內心隱隱作痛——不過這是一種開心的痛,假如可以如此形容的話。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度過了一個畢生最激動的夜晚,你看到它結束會有些憂傷;但是你依然會對它的存在心懷感激。在與會長短暫的不期而遇裏,我從一個面對空虛人生倍感迷失的女孩蛻變成了一個有人生目標的人。大街上的一次偶遇竟能帶來如此的變化,這似乎有些奇怪。不過有時候生活就是那樣的,不是嗎?我確實認為,如果你在那裏見我所見,感我所感,同樣的事情也可能會發生在你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