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3/7頁)

聽了這話,我立刻擔心得要死,我無法讓自己再去注視佐津的眼睛。千鶴鎮對我們而言已經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地方了,至於京都,這個地方在我聽來就像是外國,譬如香港,甚至紐約,我曾經聽三浦醫生談論過。我只知道一件事,在京都他們把小孩子養大了去喂狗。

我們在火車上呆了很多個小時,沒有東西吃。看見別宮先生從他的包裏拿出一個荷葉卷,打開後裏面是一個撒著芝麻的飯團,我的注意力肯定是被吸引住了。然而,當他用瘦骨嶙峋的手指捏著飯團塞進他那張討厭的小嘴時,他看都沒看我一眼,我覺得自己似乎再也不能忍受這樣的折磨了。最後,我們在一個大城鎮下了火車,我以為是到了京都;但是過了一會兒,我們又登上了另一列進站的火車。這列火車才是送我們去京都的,它比我們乘的第一列火車擁擠多了,所以我們不得不站著。還沒到京都,已經是傍晚時分,我覺得腰酸背痛,一塊石頭如果一天到晚被瀑布沖刷,肯定也是這種感覺。

我們駛近京都車站時,我只能看到一點點街景。但接著我瞥見許許多多的屋頂一直延伸到遠方的山腳下,大為震驚。我從來沒有想到一個城市可以如此巨大。甚至直到今天,從火車上看到的街道和建築物還經常會讓我想起初次離家時,自己在那不同尋常的一天所感受到的極度空虛與恐懼。

回想當初,1930年前後,京都依然有相當數量的人力車。事實上,那麽多人力車在車站前排隊等客,讓我想象在這個大城市裏沒有人能不借助人力車去任何地方——我的想象和事實倒也相距不遠。大約有十五或二十輛人力車停在那裏,車把著地支撐著整輛車,車夫們蹲在附近要麽抽煙要麽吃東西;有一些車夫甚至直接躺在汙穢的街道上,蜷著身子熟睡。

別宮先生再次牽著我們的手肘前行,好像我們是一對他從井邊帶回的水桶。他大概認為要是一放松我,我就會跑掉;其實我並不會那麽做。無論他帶我們去哪裏,我都寧願跟著他,這總比一個人被拋在一大片猶如海底那麽陌生的街道和建築物中好。

我們爬上一輛人力車,別宮先生緊緊地擠在我和姐姐中間坐下。他穿著和服的身體甚至比我猜測的還要瘦許多。隨著車夫提起車把,我們都往後靠去,然後別宮先生說:“富永町,祇園。”

車夫沒吱聲,只是猛地一拽把車拉動起來,然後開始小跑。過了一兩個街區,我鼓足勇氣問別宮先生:“您能否告訴我們要去哪裏?”

他看起來並不打算回答,可過了一會兒,他說:“去你們的新家。”

聽到這話,我的雙眼充滿了淚水。我聽見佐津在別宮先生的另一側哭泣,正當我自己也要哭出來時,別宮先生突然打了佐津,她則重重地喘了一口氣。我咬緊嘴唇,立刻克制自己不要再哭,我覺得眼淚在沿著我的臉頰往下滑的過程中似乎自動止住了。

不久,我們轉到一條有整個養老町那麽寬的大街上。街上川流不息的人、自行車、小汽車和卡車讓我幾乎看不見街的另一邊。之前我還從未見過小汽車。在照片上見過它們,我記得自己驚呆了,覺得汽車太……“殘酷”,在那種驚恐的狀態下,我眼中的汽車似乎是為傷害人設計而非幫助人的。我全部的感官都受到了侵犯。卡車離我那麽近地隆隆駛過,我都能聞到它們輪胎橡膠的焦味。我還聽到一聲可怕的尖叫,原來是街中心的一輛有軌電車發出的。

隨著天色漸暗,我感到很害怕;不過,在我的一生中,再也沒有比頭一次見到城市燈光更令我震驚的事情了。除了在田中先生家吃飯的那一次,我從來沒有接觸過電。在這裏,建築物樓上樓下的窗口都亮著燈,人行道上的人們都站在黃色的光暈下面。我甚至能夠看到街道遠處的小東西。我們轉到另一條街道上,前面有一座橋,我第一次見到了坐落在橋另一邊的“南伊豆大戲院”。戲院鋪瓦的屋頂是如此宏偉,我還以為它是一座宮殿。

最終,人力車轉進一條兩旁都是木屋的小巷。這些木屋彼此挨得很近,從正面看上去就像是連在一起——這又一次帶給我那種可怕的迷失感。我看見穿著和服的女人們在小街上匆匆忙忙地跑來跑去。我覺得她們看上去非常優雅;雖然後來知道她們基本上都是女仆。

我們在一道門廊前停了下來,別宮先生命我下車。他跟在我後面爬了出來,接著,好像這一天還不夠艱難似的,最糟糕的事情發生了。當佐津也試圖下車時,別宮先生轉身用他的長手臂把她推了回去。

“呆在那兒。”他對她說,“你要去別的地方。”

我看著佐津,佐津看著我。這或許是我們第一次能完全理解彼此的感受。但這只持續了一刹那,因為接下來我所知道的事情就是我的眼睛裏充滿了淚水,幾乎看不見東西。我感到自己被別宮先生往後拽;我聽見女人的聲音,還有一陣騷動。正當我掙紮著快要摔倒在街上時,佐津突然看到了我身後門廊裏的什麽東西,她驚訝地張大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