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

很奇怪,把這些都寫出來以後,我才明白了一些之前不曾明白的東西。一切標志著米拉和本關系的跡象,從一開始就已經存在了。他們的關系仿佛是在一個模子裏形成的。可就算知道了,我也不知道該說點兒什麽。又有哪些關系不是在模子裏形成的呢?在克拉麗莎與杜克離婚一年以後,杜克非常想復合,於是懇求她相信他已經改變了,變得更加體貼,不那麽以自我為中心了。我還記得克拉麗莎說:“他說他已經變了,或許是吧。可在我心裏,他還是原來的樣子。我覺得,我永遠會那樣看待他。所以,即便我能忍受回到他身邊,我也會把他變回原來的樣子,因為我已經對他形成了那樣的期望。更何況我是不會回去的,哪怕他真的改變了——但那是不可能的。我們已經沒救了。”

人是無法改變、無法同步成長的,這是一種絕望的想法。如果真是這樣,那麽,人們每隔五年左右就得重新結一次婚,就像簽合同一樣。去他的。別再有新的規則了,我們已經受夠規則了。可如果各種關系都已經有固定模式,那人們如何在一起生活呢?如果時間能帶來變化,那麽,在一種模式裏的變化,要麽會徹底推翻模式本身,要麽會傷害到兩人之間的關系。

可人和人還是會生活在一起,男人和女人也好,女人和女人也好。古代那些家裏掛著蕾絲邊窗簾的女人,穿著人造絲印花裙子和高跟鞋去超市買半打雞蛋、四升牛奶和兩塊羊肋排。這些女人,會像我所認識的那些人到中年的已婚女人一樣,在黃昏到來時安靜地坐著,對梅布爾或米妮咬牙切齒嗎?

“女人之間通過相互中傷來發泄怒氣。”這是瓦爾常說的一句話,她的聲音猶在耳畔。梅布爾有許多討厭的習慣,比如偷窺所有米妮信件的寫信人、從不打掃沙發後面的灰塵和削土豆皮時不細心。除此之外,梅布爾洗完澡後,喜歡用很多爽身粉,弄得浴室的地板上滿是粉塵,米妮的鼻子受不了這些粉塵——這些習慣就像一把把刀子向米妮擲過來,令她欲哭無淚、欲訴無門。當然,梅布爾聲淚俱下地控訴道,米妮也沒好到哪兒去。當有人給梅布爾打電話時(這可不常有),米妮總會問是誰打來的,真是愛管閑事。米妮動不動就拿出她的嗅鹽,好像她很脆弱似的,其實她壯得像頭牛。鄰居家發情的狗在她們院子裏的草坪上與一條流浪狗有過接觸,這都能引起她的哮喘。可米妮都七十四歲了,她之前一定是見過這種事的!還有,米妮讀完報紙後,從來,從來,從來不會放回原處,這點就足夠把人逼瘋了。

她倆只要聽到虐待兒童的新聞就會嘖嘖批判;當電視上出現色情畫面時,她們都會閉緊嘴巴扭過頭去;她們每天吃罐頭湯和雞蛋,每隔三天吃一根羊排或漢堡,毫無怨言,因為她們的社保和退休金只夠買這些;她倆都不贊成抽煙、喝酒和賭博,也不喜歡有這些習慣的女人;她們都喜歡薰衣草、檸檬油和剛洗好的床單的香味;她們都不想學那些年輕女孩那樣,把頭發燙卷,而是每周花一點兒零用錢,去把頭發定型、染成暗色;她們都不會衣衫不整地出門,哪怕只是在家附近散散步;每天早上,那鐐銬般的緊身褡和易破的長筒襪都會讓她們那骨節粗大、飽受關節炎之苦的蒼老手指掙紮一番;她倆都對曾經的鄰居鮑姆一家記憶猶新。

這樣的生活就夠了嗎?

街對面住的是格蕾絲和查理,他們也都七十多歲,結婚有五十多年了。他們也一樣。只是,格蕾絲會因為查理每天要喝三罐啤酒、然後不停打嗝而生氣,查理會因為格蕾絲不讓他看他喜歡的電視節目、非要看那些愚蠢的遊戲節目而生氣。他們都為整潔的草坪而驕傲——“不像有些人家的草坪”,他們特意強調——然後,四個人一齊看向街頭的馬利根家。

可是,這樣的生活就夠了嗎?

是什麽讓人與人在一起?我們為什麽要這麽討厭彼此?我這麽問,不是想要你虔誠地搖著頭說,我們當然不應該仇恨自己的同胞。確實如此。但我想知道的是,為什麽?因為這是生存所必需的,就像呼吸一樣自然?好吧,這個理由我可以接受。而在內心深處,我們真正的困惑是:我們為什麽要愛和恨?我們究竟要怎樣一起生活?我不知道。我已經告訴過你,我獨居。

要因為男人對待女人的惡劣行為而責怪他們很容易,但這讓我有些不舒服。這和五六十年代出版的那些書裏所說的太相近了,那些書裏說,一個人生活中的所有毛病都是他母親的錯——所有的。母親成了新的惡魔。可憐的母親們,如果她們知道自己有這能耐就好了!她們是“閹割者”和“扼殺者”,仿佛是自願成為惡魔的奴仆的。無論如何,女人生活中的許多痛苦都跟男人有關,這倒不假。無論個人空間還是社會階層,他們都將女人排除在外,將她們置於從屬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