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4

即便在瑪莎墜入愛河之後,米拉仍然保持著心靈的平靜。瑪莎愛上了她的法語老師大衛。他非常理解瑪莎的難處,他就是那個“對的人”。他一直等到了那學期結束,看上去執著堅定,但又不至於霸道。他想要她,但並不認為自己有占有她的權利。他棒極了。米拉不喜歡聽這些,可她還是會耐心地聽完瑪莎那一連幾小時、幾天甚至幾個星期的快樂的絮叨。瑪莎眼中閃爍著喜悅,容光煥發,令她看起來至少年輕了十歲,看起來像大衛的同齡人。米拉聽著瑪莎講述他們共處的每個時刻——一起喝咖啡的時候,共進午餐的時候,一起喝雞尾酒的時候,在臥室裏的每個場景。他是瑪莎的弟弟,是她的孿生兄弟和她的另一個自我。米拉認為這是一種危險的自我陶醉。他是一個調情高手,床上功夫很棒,而且就算不能讓瑪莎達到高潮,也能讓她感受到他高潮的快感。這讓米拉想起了心理學中的“投射”和同性戀的外在表現。他擁有瑪莎求之不得的東西——面對世界的堅定和自信,同時又風度翩翩。米拉想起了“愛情就是嫉妒”的理論。他們能夠容忍對方,是因為兩人都瘋狂地迷戀細節,對個人衛生十分講究。他們之間最激烈的爭吵,無非是關於洗發水和護發素是否應該一直放在浴室壁架上,或者壁架是否應該隨時保持幹凈、整潔。他們曾經差點兒在爭吵時拳腳相向,可事後又能笑著收場。

瑪莎張嘴閉嘴不離大衛,越講越興奮(有時候,米拉覺得很惡心)。大衛已婚,還有一個兩歲的女兒。可是,米拉覺得,從瑪莎能毫不畏縮地講這些細節來看,她並沒有把大衛當成情人,而是把他當成了生活中永恒的一部分。“和他做愛時,我總感覺馬上就能到高潮。性愛很美妙,哪怕只是坐著說說話也很美妙,和他在一起,我覺得很充實。我沒有任何顧慮,可以放任自己。那種感覺太美好了,我簡直無法用語言形容。”

可是,米拉懂的。我們不都是一樣嗎?那不就是他們給我們的食糧,不就是我們對愛情的所有想象嗎?隔壁正上演著永恒幸福的場景,這讓她的個人缺失感更加強烈,難以釋懷,可又不能不聽。盡管如此,她還是替她的朋友感到高興。她不得不努力保持超然的態度;她不得不提醒自己,愛情是多麽無常而脆弱;她不得不把這件事放進社會背景中去思考,記住配偶、子女和整個社會的要求。但是,什麽也無法阻止瑪莎的快樂從這一切之上漫溢出來,就像一個土地肥沃的農場被洪水淹沒。洪水鋪天蓋地,無處不在,那是一個如此顯而易見的事實,面對它,你很難保持超然。米拉感覺自己正蹲在一個雞舍的屋頂上,這個雞舍頂著順流而下的洪水,已經搖搖欲墜。但她保持著平衡,在花園裏努力工作著。

她在花園裏勞作時,把一個小小的晶體管收音機放在身邊,聽廣播裏播出三個年輕的民權工作者失蹤在密西西比州的新聞。突然,電話響了,梅耶斯維爾的老朋友艾米·福克斯大聲嚷嚷著說了一番薩曼莎的事。米拉沒怎麽聽明白,似乎她是說薩曼莎要坐牢。艾米不住地說:“我知道你和她是好朋友,也許你幫得上忙。”

米拉試著給薩曼莎打電話,可電話一直打不通。真奇怪。她已經幾周沒有薩曼莎的消息了。米拉洗了澡,換好衣服,開車去薩曼莎家。那是位於郊外的一座七居室的房子,方圓幾十平方米的土地上長著幾棵老樹。孩子們在街上騎自行車,和大多數郊區一樣,這地方看上去有點兒荒涼。走到薩曼莎家前門口,她發現門上釘著一張字條。他們是生病了嗎?她走近一看,原來是司法長官辦公室簽署的沒收通知。沒收?米拉按了下門鈴,心想薩曼莎是不是在忙,可她馬上就來應門了。米拉就站在那兒看著她。這還是薩曼莎——那個機械洋娃娃嗎?她穿著寬松的舊長褲和破舊的襯衫。她的頭發剪短了,不再鬈曲,亂蓬蓬的頭發呈現出棕褐色。她沒有化妝,面色蒼白而憔悴。

米拉伸出手,叫了一聲:“薩曼莎。”

“嘿,米拉,”薩曼莎並沒有握她的手,“進來吧。”

“艾米找過我。”

薩曼莎聳聳肩,帶米拉走進廚房。屋子裏到處是箱子。

“你在搬家嗎?”

“我沒辦法啊。”薩曼莎悶悶不樂地說。這還是那個甜美、活潑的薩曼莎嗎?從前她總是開開心心,任何事都能讓她歡樂地扭動。

她給米拉倒了杯咖啡。

“發生什麽事了?”

薩曼莎講了事情的來龍去脈,語氣很平板,好像此前已經講了多次。可她仍然把每個細節講給米拉聽。那是一部關於她的史詩,銘刻在她的記憶裏,令她痛苦不堪。那是幾年前的事情,從薩曼莎和辛普搬離梅耶斯維爾開始。“我們沒對任何人講過。或許是為了保留一點兒驕傲吧,真的太丟臉了。”辛普丟了工作,花了幾個月時間才找到新的工作。他們欠了一屁股債。為了維持家計,她出去工作。最後,他終於找到事做,可要還那麽多債,家裏仍然很窮,他又要補牙齒,所需的錢他們兩年才賺得回來。後來,他又一次失去了工作。這回,他很快就找到一份新工作,可薩曼莎開始感到厭倦了,甚至覺得如同世界末日一般。其他人都活得好好的,或者至少在她看來是這樣:生活蒸蒸日上,圈子也越來越大。她節衣縮食,可賺的錢永遠不夠花。然後,辛普又失業了。於是兩人開始爭吵。薩曼莎希望他退出銷售行業,試試其他領域。她覺得,他有大學文憑,可以當一名很好的中學老師。他可以先去代課,然後參加一些教育課程,最後正式任教。可他堅決不去。他認為,銷售是最賺錢的行業,總有一天他會時來運轉。其實,他也沒有什麽錯,他也能接到訂單,可總會出點兒狀況:不是廠家沒能按時交貨,就是廠家倒閉了,要麽就是他分到的地區很窮,等等。然而,這一次,他並沒有努力地去找工作。他就坐在家裏看報紙,除非看到一個很感興趣的招聘廣告,不然絕不會進城。他一直被人踩在腳下,他們只能靠一點點失業救濟金過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