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2

醫生給莉莉打了鎮靜劑,當晚就讓她住進了精神科病房裏。她在那裏待了幾天後,他們告訴卡爾,要麽把她轉到州立精神病院,要麽帶她去私立醫院。於是,他帶她去了一家昂貴而奢華的私立醫院。

米拉想了想,覺得這全都是莉莉的錯。她還記得莉莉如何把卡洛斯推開,不讓他碰她;她還記得他不吃午飯時,莉莉就給他吃餅幹;她還記得莉莉那些狂躁的抱怨和過分的要求。她逼卡爾拿錢給她,說要買衣服,然後去雜貨店買了些東西回來,說沒花多少錢,其實就是買了一堆廢料。但她可以用縫紉機把它改成好看的衣服。她剪了又縫,縫了又補,最後把它撕成碎片。若依米拉判斷(這裏的判斷是指或褒或貶,或責備或不責備),卡爾已經把能做的都做了。他很和善,很寬容,可莉莉還是瘋了。當然,這一切都情有可原,莉莉是因為她的童年才瘋掉的。但畢竟她是瘋了。

幾個月後,莉莉出院了。直到莉莉打電話來,米拉才知道她出院了。那天,米拉沒去見她,整整那周她都沒時間,因為她在忙春季大掃除。一周後,她去看了莉莉,她們一起喝了咖啡,聊了聊關於衣服的話題。其間,莉莉總是不停地打岔,和米拉講那些可怕的治療和她寫的那些嚇人的字條。她用口紅在衛生紙上寫“救救我!”然後把它貼在窗子上,被進來的護士發現了。周末時,她還把字條扔出窗外,掉在探病的人頭上。還有,每次卡爾來看她時,她都會瘋了似的求卡爾放她出去。米拉笑著點點頭。當然,她最近都不會再來看莉莉了。

她幾乎誰也沒見。她忙著做家務,忙著接送孩子們,忙著參加家長教師聯誼會的活動,忙著去醫生家屬的橋牌俱樂部,忙著應付他們那已然非常正式的社交生活。其他人家裏能招待二十個人吃一頓正式晚餐,但他們有女傭和男管家。米拉也得做同樣的事,可她只有一個人。好在她已經習慣了去應付這些。她非常忙。偶爾會有三五個電話打來。肖恩把奧利安丟在了巴哈馬群島,他帶著所有的錢跑了,留下奧利安和三個孩子,一座租來的房子和兩艘尚未付款的船。她不得不求助於島上的總督和美國大使館。他們給她和孩子買了返回美國的機票。現在,她和瑪莎住在一起。葆拉也和那個有錢人離婚了,為了養活自己和孩子,現在正在某個地方做醫院前台。特裏薩的第八個孩子把她逼瘋了,她把孩子淹死在了浴缸裏。如今她正住在州立精神病院。

這些電話仿佛來自另外一個世界,與她毫不相幹。那是一個混亂不堪的世界。而她的世界整齊、幹凈,閃閃發光。但必須承認,這也是一個自私、狹小、令人惱火的世界,她對此心知肚明。兩個孩子經常互相咆哮。每次發現毛巾被弄臟了,她都忍不住沖他們大吼。諾姆經常不在家。就算他在家的時候,一切也都得合他心意,否則他就會罵罵咧咧。是他在撐起這個家,不是嗎?是他用汗水和自由換來的這一切,不是嗎?所以,一切都得讓他高興,不然他就會大發雷霆,會破口大罵。如果有誰破壞了他的計劃,他就會把“犯人”關進房間。

約翰·肯尼迪被刺殺的時候,米拉正在忙秋季大掃除。她從收音機裏聽到這個消息,簡直不敢相信。她曾在諾姆的強烈反對之下投票給他。投票的分歧導致了他們多年來最嚴重的一次吵架。他是不可能死的。她拿著收音機不放。報道的口徑不一致,有的說他死了,有的說他沒死。事實證明,他真的死了。米拉想起了瑪麗蓮·夢露自殺的時候。她總覺得這兩件事之間有所聯系,但又說不清有何聯系。她腦中浮現出各種畫面。她替他哀悼,放下手中的活兒,去看電視上的葬禮報道。她看著傑奎琳·肯尼迪極力抑制悲痛的樣子,看著夏爾·戴高樂跟在馬拉著的靈車後面。她想象戴高樂踩到了馬糞,甚至還笑了出來。

生活還要繼續。她接到一個電話:肖恩和奧利安離婚了,或者說終於讓奧利安同意離婚了。他願意每年給她和三個孩子一萬美元撫養費。和大多數離婚女人相比,這已算豐厚。可是在那奢華的年代,這些錢還不夠養活四個人。肖恩在東漢普頓區的海上買了一座小房子,把他的情婦接了過去。

一天下午,米拉感到突如其來的孤獨和無聊,就去看望莉莉。上次見到她時那副呆板的面孔已經不見了,可米拉沒料到她會變成這副模樣。莉莉看上去老多了。她和米拉一樣大,都是三十四歲,可從面相看說她多大年紀都可以。你說不清她到底有多少歲,只能說她老了。她瘦得嚇人,也越發憔悴了。她那染過的頭發長長了,有好幾種顏色。發根處的幾厘米是黑色,黑色中點綴著灰白,黑色漸漸轉為紅色,到發尾處又愈發變淺。莉莉穿著一件沒有腰帶的薄棉家居服。她看上去就像從某個落後村莊出來的女傭,營養不良,勞累過度,一度經受打擊和絕望。米拉驚駭地站在那裏。莉莉的形象比任何言語都更有說服力。她用不著再做任何解釋和勸說,也沒什麽好責備的。莉莉都變成了這樣,還有什麽好說的?突然,她就相信了莉莉生存的痛苦,或者說,她已經感受到了這種痛苦。這是一個殘酷的事實,用不著判斷,也不用承擔責任,更不用擺出一副公正的面孔。無須辯護,無須解釋。事實就擺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