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5

米拉是一個很獨立的孩子。夏天,她喜歡脫光衣服,慢悠悠地逛到當地的糖果店。在她第二次被警察送回家後(還是她給警察指的路),沃德太太開始把她綁起來。她這麽做並非狠心,只因為米拉去糖果店要穿過一條車水馬龍的大街。她把繩子拴在前門的把手上,繩子很長,米拉還是能四處走動。可是,米拉喜歡脫衣服的習慣卻沒改掉,這令人難堪。沃德太太並不推崇體罰,她用嚴厲的責備和冷暴力取而代之。這個方法奏效了。新婚之夜,米拉不願意脫衣服。漸漸地,米拉不再因為被拴起來而生氣和流淚了。她學會了在那小小的一方天地裏玩耍。不讓她出去,她只好胡思亂想。於是,當繩子解開時,米拉成了一個俯首帖耳甚至有些羞怯的孩子,經常悶悶不樂。

她是一個聰明的孩子:開學第一天,她就把所有的課本學完了,無聊之際,她就將一學期剩下的時間用來活躍班裏的氣氛。結果學校決定讓她跳級,如老師所建議的,把她調配到一個“更適合她水平”的班級。可她跳了幾次,也沒找到這樣的班級。在她看來,同學們只是比她大幾歲,高幾寸,重幾斤,比她更懂人情世故而已。她和他們說不上話,只是一頭鉆入藏在課桌裏的小說中,她甚至會在上下學的路上看小說。

沃德太太覺得米拉將來會有出息——嫁得好,成為一個好女人。所以,她省吃儉用,送米拉去上培訓班。米拉學了兩年朗誦、兩年舞蹈、兩年鋼琴,還學了兩年水彩畫。(沃德太太年輕時喜歡簡·奧斯汀的小說。)在家時,沃德太太教她不要蹺二郎腿,不要和男孩子一起爬樹,不要在小巷裏玩捉迷藏,不要大聲說話,不要同時戴三件以上的首飾,也不要金銀混搭。學完了這些後,她認為把米拉“培養成才了”。

可是,米拉有自己的私人生活。因為年紀比同班同學小很多,所以她沒什麽朋友,不過,她倒也不在乎這些。她把所有時間都用來看書、畫畫和幻想。她尤其喜歡童話和神話,所以後來她又接受了兩年的宗教教育,此後,她的關注點就轉變了。

十二歲時,她全身心地去研究上帝、天堂、地獄和塵世之間的關系。夜晚,她躺在床上,看著外面的月亮和雲朵。她的床靠著窗戶,她可以愜意地枕在枕頭上,凝望著窗外的天空。她想象那些已逝的人,圍成一圈站在天上。她想象他們的樣子,他們也定然在往下看,是在期待一張友好的面孔嗎?可她一個人也沒瞥見過。讀了一些史書後,她開始想地球上實際居住著多少人,然後她就開始擔心陰間的人口問題。她想象自己在尋找三年前去世的奶奶,可望穿人群也找不到她的蹤影。然後,她意識到,這些人都非常重,他們不可能全都站在那兒,否則,天堂就會被壓垮了。也許,只有少數幾個人在那兒,而其他人都在地獄裏吧。

可是,米拉從社會學課本上了解到,她認為邪惡的窮人,並非打心底裏邪惡,只是環境剝奪了他們的一切,造成了他們的貧窮。米拉認為,如果上帝是仁慈的,那他定能看到這種不公,也就會發善心,不會將那些少年犯都打入地獄。在她父親每晚從市裏帶回來的《紐約每日新聞》上,總有關於他們的新聞。這個問題很棘手,她絞盡腦汁地思考了好幾個星期。

她發現,要解決這個問題,就必須先了解自己,不僅要體會自己的感受,還要去檢視這些感受。她相信自己真心想要愛人和被愛,真心想做個乖孩子,想得到父母和老師的支持。可她怎麽也做不到。她總是給母親出難題,討厭父親的小題大做。她怨他們總拿她當小孩看。他們對她撒謊她也心知肚明。她拿著雜志上的廣告去問母親,母親說她不知道衛生棉是什麽。她在學校聽到別人說“他媽的”,於是回家問母親這是什麽意思,母親說她也不知道,可是,後來,米拉聽到她悄悄地對馬什太太說:“那種事,你怎麽好跟孩子講呢?”還有很多其他事情是她根本無權過問的。總之,這表明她父母眼中的乖孩子和她所認為的乖孩子標準是不一樣的。她說不清為什麽,只是,按照父母的意願行事,感覺就像有人要將她勒死、悶死。

她還清楚地記得,一天晚上,因為一件事她對母親十分冷淡,因為這件事她明明是做對了的,母親卻不承認。母親狠狠地責備了她,她就跑到漆黑的玄關坐在地板上生悶氣,感到委屈極了,連飯也不肯吃。母親來到玄關說:“米拉,快進來,別鬧了。”母親之前從沒這樣過。她甚至伸出手想拉起米拉。可是,米拉仍氣呼呼地坐在那兒,不肯拉母親的手。母親只好回到餐廳。米拉都快哭出來了,心裏不停地問自己:“我為什麽要這麽生氣,為什麽要這麽頑固?”她多希望自己剛才拉起了母親的手,多希望母親再回來。可是母親沒有再回來。米拉繼續坐在那裏,腦中突然浮現出一句話:“他們要求太高,代價太大了。”她不確定那代價到底是多少,她將它稱作“自我”。她愛母親,也知道因為生氣和冷漠,她失去了母親的愛;有時候,沃德太太一連幾天都不和她說話。可她依舊我行我素。母親說,她被寵壞了,變得自私且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