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4

我不再試圖武斷地判斷事物。就連這不毛之地上也滿是生命:在海洋裏,在蒼穹上,在巖石中。我來到這裏,是為了逃離一種更加深沉的空虛。往內陸幾公裏,有一所三流的社區大學,我就在那裏教“童話與民俗學”(還真是逃也逃不掉!)和“語法12”之類的課程,我的學生大部分是成績較好,能上州立學校或取得教師資格證,並快樂地享受著寒暑假的女學生。等等,容我想想,到底有多快樂呢?

看那巖石上的蝸牛群:堆積的卵石間有成千上萬只蝸牛和貽貝,它們簇擁在一起,就像生活在古都的居民。它們擁有數千年來遺傳的美麗色澤:紅色、金色、藍色、白色和橙色。它們聚居在一起。我還發現一個特別之處,它們每只都待在自己那塊小小的地方,絲毫不去侵占更多的空間。你覺得它們還會因為沒有容身之地而死去嗎?很顯然,它們生活在一個封閉的小圈子裏。我喜歡來這裏,觀察它們。我從不觸碰它們。但我一邊看,一邊想,它們不必創造秩序,也不必創造生活,那些東西是它們與生俱來的。它們唯一要做的就是活著。你覺得,這樣的生活是不是好像幻象?

我感到孤獨極了。我擁有足夠的空間,可這卻讓我感到空虛。或者我並沒有足夠的空間,或者此空間非彼空間。克拉麗莎曾說過,孤獨就是瘋狂。她從不輕易發言,從她口中說出的話必定經過深思熟慮,就像熟透的瓜果。未到瓜熟蒂落時,她絕不與人分享,也正因如此,她才常常保持沉默。所以,我猜孤獨就是瘋狂。可我又能做什麽呢?在每年參加的一兩次同學會上,我不得不聽那些學術八卦、校長混亂的報告(與現實毫不沾邊),以及挖苦系主任無能的惡心笑話。在哈佛那樣的地方,人們聊起學術八卦時很虛偽、做作,“拽人名”和大驚小怪處處可見,要不就是沾沾自喜、剛愎自用。在這樣的地方,人人都覺得自己是失敗者,八卦總是刻薄的,而且充斥著厭惡與輕蔑,這又為人生的失意增添了幾分苦楚。除了幾名年輕的男教員,這裏沒幾個單身的人。女人就更少了,而且無一單身,除了那個在教職工大會上做針線活兒的六十歲寡婦。我不可能全知全能,對吧?我該為自己的命運負全責嗎?我不認為感到孤獨全是我的錯。人們——其實就是伊索[12]——寫信說(她一定會說!),我周末應該開車到波士頓,去單身酒吧。她就是這樣,而且她總會遇到某個有趣的人。可我不會,這點我是知道的。我頂多遇到一些膚色黝黑、蓄著短絡腮胡(還算不上胡子)、趕時髦的中年人;或是衣著新潮(粉色外套,栗色褲子)且一周去健身房或網球場三個小時也減不掉肚子的人,比起我自己的空虛,他的空虛更會將我逼死。

於是,我沿著沙灘散步。從去年九月開始,這一年間我頻繁地來這裏,圍一塊方頭巾,穿著濺滿油漆的藍牛仔褲——我曾用這樣的油漆粉刷我的房間,想讓它變得更舒適一些——還有一件繡花披風,那是凱拉從新墨西哥給我帶回來的,冬天的時候,我還會在外面套上一件帶襯裏的厚尼龍外套。我知道,已經有人在說我是一個喃喃自語的瘋女人。一個不顧“形象”的女人,是很容易被當成瘋子的,正如米拉一樣,她跑出去,買了可笑的短百褶裙,只因為她要回到學校了。可是,從另一方面看,或許他們是對的,或許我真的瘋了。這裏的人並不多——幾個釣魚的人,幾個帶孩子的女人,以及像我一樣來這裏散步的人。可他們都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我。

他們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我是因為我有其他的問題。因為學校上周就放假了,要應付那些試卷和考試,忙亂中,我無暇多想,於是兩個半月以來,我都無事可做。假期的快樂,對我來說就好比撒哈拉沙漠,在肆虐的陽光下不斷延伸,變得空曠、空虛。我想,我該計劃明年的課程了:我要讀一些童話(童話和民俗學),要試著多了解喬姆斯基(語法12),還要找一本更好的寫作指南(作文1——2)。

啊,天哪。

我才意識到,這是我今年第一次,或許也是人生第一次,感到孤獨而又無所事事。或許正因如此,所有往事才統統向我湧來。這些記憶跌跌撞撞進入我的腦海,令我認為,我的孤獨並不全是環境的錯,當時我還不明白,這或多或少是出於我自己的選擇。

我也曾做噩夢,夢裏滿是血腥。我夜復一夜在夢裏被追逐,夜復一夜轉身打那個追我的人,我狠狠地打,不停地打。就好像我很憤怒,好像有多大仇恨似的。可我從不許自己心生仇恨,這恨意又是從哪裏來的呢?

我沿著沙灘走,不斷想起米拉來到劍橋頭幾個星期的樣子。她踩著高跟鞋,步履蹣跚。(她穿高跟鞋總是走得踉踉蹌蹌,可她還是總喜歡穿。)身穿羊毛三件套套裝,頭發用發膠定了型,她近乎慌張地看著路人的臉,渴望有人投來一道犀利的目光,或評價般的微笑,好讓她確定自己的存在。每當想起她,我的胃就會痙攣一下,帶著一種微妙的輕蔑感。可是,對那個和我如此相像的女人,和我的母親如此相像的女人,我怎敢有這種感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