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22

住院兩三天後,眼見得妙子的病情開始好轉。說來不可思議,那天那種令人害怕的死相,看來只是一時的。住院的第二天,飄浮在病人臉上的不吉祥的幻影已經倏然消逝。幸子覺得仿佛從一個怪誕的噩夢中醒過來了,不禁想起前幾天櫛田醫生那句強有力的“不要緊,不要緊”,又一次對他診斷的準確由衷欽佩。她想到姐姐看到那信後將會怎樣憂慮,便緊接著又寄去第二封信,而姐姐得知妙子病情好轉後似乎相當喜悅,不像平日那樣慢騰騰的,僅隔一天就寄來如下一封快信:

幸子:

前幾日拜讀了你那封出乎意外的信後,我真不知怎樣辦才好,成天為這件事焦慮不已,連回信也沒給你寫,剛才收到你第二封信後,我才真正放心了。妙子自己好自不必說,對於我們而言也沒有更可喜的事了。

現在我可以說了,實際上,我看到你前封信時,我以為小妹多半沒救了。至今為止,她做了很多任性的事,讓我們操碎了心,我認為這是她的報應。說來固然可憐,但即使死了也無可奈何;但如果她真的死了,究竟由誰去領屍,又從哪裏出殯呢?你姐夫恐怕不會願意出面,要從幸子你那裏擡出去更加不合道理,但也不能從蒲原醫院擡出去安葬,我想到這些就痛心……我想,小妹這個人到底要給我們添多少麻煩呢?

不過,總算她的病好了,也真是救了我們。這也全靠你和雪子的盡心竭力的照料,但她自己能體會你們的一番苦心嗎?如果體會到了,就要借此機會斷絕與啟少爺的關系,開始新的生活,但是她會這樣做嗎?

我深知承蒙蒲原醫生和櫛田醫生照料甚多,無奈不能以姐姐身份公開地向他們致謝,其中苦衷請你諒察。

鶴子

四月六日

幸子在收到這封信的當天,為了讓雪子看信,特地拿到醫院。臨走時,趁雪子送她到病房外面的間隙告訴雪子“來了這樣一封信”。說著悄悄從手提包裏掏出信來說“就在這裏看”。雪子站在大門口看完信後,只說了一句“真像個姐姐呀”,就回去了。

也不清楚這句話是什麽意思,但幸子對那封信也沒有什麽好感。直率地說,姐姐無意中在信裏流露出她對妙子已毫無手足之情,不如說,她孜孜以求的就是保護她們一家子不被卷入妙子帶來的災厄中。當然,這也無可厚非,但她那麽說妙子,妙子就更可憐了。誠然,這次的疾病未嘗不可說是“報應”,然而,這位妹妹從少女時代就甘願過波瀾起伏的生活,一度差點兒被洪水吞噬;後來不惜拋棄地位名譽而熱戀的對象又死掉了,只有她經歷了人生平順的姐姐們做夢也想不到的種種劫難,可以說她已經遭受到足夠的報應了。幸子想到若是自己和雪子,絕對忍受不了這麽多的痛苦。想到這裏,她對這位妹妹的冒險生涯不無欽佩。姐姐接到第一封信時的狼狽相,收到第二封信時才松了一口氣的神態,仿佛歷歷在目,幸子又覺得這位姐姐可笑。

妙子住院的第二天上午,奧畑向蘆屋掛來電話,幸子詳細地給他說了,妙子從今天早晨起很快就好轉了,還介紹了櫛田醫生診斷的情況,告訴他已經看見通向康復的一線曙光。從那以後兩三天他也沒打電話來。到第四天,幸子從下午守候到三點鐘就回去了。傍晚時分,雪子和“水戶小姐”坐在病人枕邊,阿春在隔壁房間用電爐熬米湯。這時,在這棟別館看門的老爺子走來傳話說:“剛才有位像是府上的人來了,他不說名字,興許是蒔岡老爺吧。”“唉?難道是二姐夫嗎?我想不會的……”雪子說著和阿春互相看了一眼。這時,忽然聽到院子裏響起了皮鞋聲,只見奧畑身穿漂亮的絳紫色雙排扣西裝,戴一副金邊深色墨鏡(他並非視力不好,但不知什麽時候起為了裝派頭,時不時戴上有色眼鏡),掂著那根白蠟木手杖,從胡枝子籬笆那邊突然出現了。在醫院的大門之外,這棟別館另開了一個大門,但初來的人不知道,大都是請醫院的門房指路。不知奧畑怎麽會知道有這麽個門,還找到這裏來了,並趁老爺子來傳話的當兒,大咧咧地從門口繞到院子裏來了(後來才知道,原來是奧畑冷不丁地問老爺子:“蒔岡妙子的病房在這裏嗎?”老爺子連問兩次他是誰,他只是說:“你就說是我,她就知道了。”至於他是如何探聽到這棟別館是妙子的病房,如何知道從大門繞過院子便能走到病房,最初阿春擔了不少嫌疑。但是,看來他不是向誰打聽的,而是自己耐著性子摸索出來的。自從發生板倉事件以來,他非常有興趣偵察妙子的行動。所以,這次妙子住院以來,他也像是經常在醫院周圍徘徊)。這庭院沿著房屋回廊形成曲尺形,從東往南延伸。奧畑撥開盛開的珍珠繡線菊,走到裏面的那間八鋪席間的走廊,來到正好能看到病人臉的位置,從外面拉開已稍許打開的玻璃拉門對妙子說:“因為有點事,到這邊來了。”說完這句貌似解釋的話,便摘下墨鏡哧哧地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