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6

菅野遺孀說:“好不容易來了就再住一宿吧,明兒又是星期天,可以讓人帶你們到剛才談到的養老瀑布去玩玩。”但幸子婉言推辭了,悅子、妙子回來後就立刻收拾行裝動身,按照原定計劃,趕上了三點過九分的上行火車,這樣五點半左右就可到達蒲郡。

雖說是星期六的下午,二等車廂還是很空,四個人正好坐上相對的兩排座位。剛坐下不久,昨天的疲勞都湧上來了,一個個筋疲力盡,連講話的精神都沒有。快要入梅了,天氣沉悶,車廂內潮濕、悶熱。幸子和雪子靠著椅子打起盹來,妙子和悅子親昵地坐在一起翻閱著《朝日新聞》周刊和《每日新聞》星期日版。讀了一會兒,妙子說:“小悅,螢火蟲會跑掉的。”她取下掛在窗旁的螢火蟲籠子放在悅子的膝頭上。這籠子是昨晚菅野家的老仆人為悅子趕做的,是把空罐頭筒的底去掉,兩頭繃上紗布湊合而成。悅子看得很金貴,把它捧到火車上來了。不知什麽時候纏紗布的線松了,從縫隙間爬出來一兩只螢火蟲。

“好了好了,我幫你系吧。”馬口鐵皮的罐頭筒滑溜溜的,悅子系不好。妙子拿來放在自己膝上。哪怕是白天放在陰暗處也看得見紗布裏的螢火蟲閃爍的藍光。妙子從紗布縫間瞄著裏面:

“啊,你來看!”她說著又把那罐頭筒遞給悅子,“不知道是什麽東西,裏面有很多東西不像是螢火蟲……”

悅子也瞅著裏面:

“是蜘蛛。”

“真的。”她們正說著,一個個米粒大小的可愛的小蜘蛛跟在螢火蟲後面慢吞吞地爬出來了。

“啊呀!不得了!不得了!”妙子把罐頭筒放在椅子上站起身來。悅子也跟著站起來了,幸子和雪子也都睜開眼睛:“什麽呀,小妹?”

“蜘蛛,蜘蛛!”混在小蜘蛛中間,還有一只很大的蜘蛛也爬出來了,結果,四個人全都站起來了。

“小妹,扔掉那罐頭筒!”

妙子抓起那罐頭筒丟到地板上時,也許是受了驚嚇,從裏面飛出來一只蝗蟲,它在地板上直蹦著,飛到過道那一頭去了。

“哎,真可惜了,那些螢火蟲……”悅子心有不甘地瞅著罐頭筒說。

“喂,我來幫你弄掉蜘蛛吧。”斜對面的座位上,正在笑著瞧熱鬧的一位旅客說。他穿著和服,五十歲左右,似乎是本地人,說著他撿起了罐頭筒:“請把發針什麽的借我用一下。”

他從幸子手中接過發針,把罐頭筒中的蜘蛛一一夾出來丟到地板上,耐心地用木屐踩死。和蜘蛛一起,發針頭上還纏出來了一些草,幸好螢火蟲沒有跑出來多少。

“小姐,螢火蟲死了不少喲。”他重新繃好了紗布,握著那罐頭筒左看右看,“拿到盥洗間去給它們澆點水。”

“小悅,順便好好洗洗手,手碰了螢火蟲有毒的。”

“螢火蟲有股味兒呢,媽媽。”悅子嗅了嗅自己的手說,“是草的氣味。”

“小姐,死螢火蟲不要扔掉,留著可以做藥呢。”

“做什麽藥呢?”妙子問。

“曬幹了保存好,燙傷、碰傷的時候,用飯粒一起攪成糊敷在受傷的地方就行了。”

“真有效嗎?”

“我沒試過,但是聽說有效。”

火車終於駛過尾張一宮車站了。幸子她們從沒有坐慢車經過這一帶,每到一個她們毫無印象的小站都要兢兢業業地停一下,厭倦得令人難以忍受,竟感到從岐阜到名古屋之間特別地遙遠。不久,幸子和雪子又開始打起盹來。“名古屋到了!媽媽!……看見城墻了,二姨!”只是當悅子喊醒她們,旅客們蜂擁而入時,兩人才睜開眼睛看了一下,火車一出站她們馬上又酣然入睡了。到大府附近時,天下雨了,她們毫無所知仍然熟睡著,妙子起來關上了窗子,不一會,所有的車窗都關上了,車廂內更加悶熱,大部分乘客都前仰後合地在打瞌睡。在幸子前面四排、過道的對側、背對著她們坐著一位陸軍軍官,唱起了舒伯特的《小夜曲》:

我的歌聲穿過深夜,

向你輕輕飛去……

那軍官端端正正地坐在座位上、身子一動不動地唱著,幸子她們剛睜開眼睛時,不知道是誰在唱,那歌聲回蕩在密閉的車廂內,聽起來像是哪兒開著留聲機似的。從幸子她們這邊,只看見他的穿軍服的背影和一部分側臉,顯然還是一位二十來歲的青年,有點害羞似的在唱著。幸子她們從大垣上車時就看見了這個軍官坐在車上,但只看到他的背影,沒看見他的長相。剛才鬧螢火蟲那一陣,惹得乘客們都來注意幸子她們,那軍官不可能沒看到她們了。那位軍官多半是唱唱歌來排遣無聊、驅散睡意,因此,他對自己的歌喉大概頗有自信,但感到背後有幾位如花似玉的女人在聽他唱時,似乎有幾分不自在。唱完之後,他像是更為羞澀似的低下了頭。但是,過一會兒,他又唱起了舒伯特的《野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