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3

“小姨,照相的問他可不可以進來。”為了給今天的集會討喜,悅子那段“禦室三月櫻花盛開”的舞蹈安排在最前面。她跳完舞後還沒卸妝就跑到作為後台的樓上八鋪席間來了。

“有請——”妙子剛穿好《雪》舞的衣裳,因為怕摔倒,她右手扶著床柱子站在那裏讓阿春給她穿襪子,她頭梳凹形島田髻,一動不動,只把向上看的視線轉向悅子答道。

悅子知道小姨平時總穿西裝,為了準備這次集會,十天前就梳日本式發型、穿和服了,可是今天看見小姨的變化,她還是詫異得目瞪口呆。妙子穿的是姐姐鶴子當年婚禮用的三層衣裳中最裏面的一件。妙子考慮到今天集會人數不多,即使人多在這種時局下也必須節制,不必添置新衣。和幸子商量的結果,她想起了本家姐姐的這套衣裳還收藏在上本町老家的倉庫裏,便去借了來。這是在父親全盛時代特意染制的,底樣分別由三位畫家畫下日本三景,最外面一件是黑底上畫嚴島,第二件是紅底上畫松島,第三件是白底上畫天橋立。[66]這套衣服在十六七年前的大正末年,姐姐結婚時只穿過一次,幾乎像新衣一樣。妙子穿的是出自已故畫家金森觀陽[67]手筆的、畫著天橋立景色的那一件,系上一條黑緞帶。也許是化了妝的原因,脫卻了平時那種小姑娘的模樣,看上去像一個高挑豐滿的婦女,這樣一身純日本式的打扮,使她臉型更像幸子,在豐滿的臉頰上,增添了穿西服時看不到的那種威嚴。

“照相的!”悅子沖照相師喊,“喂,說是請您進來。”這是一位二十七八歲的青年,這時正站在樓梯上伸頭瞅著樓上走廊上的妙子。

“叫‘照相的’可不好,你該叫‘板倉先生’。”妙子這樣說時,板倉說聲“打擾了”就走了進來。

“小妹,就那樣別動。”板倉說著在門邊屈膝舉起了徠卡照相機,接連從前後左右照了五六張。

在樓下的會場,在悅子後面依次演出了《黑發》《取桶》《大佛》[68]以後,第五個節目是一個襲名“作幸”的姑娘表演《江戶土產》。現在是休息時間,招待客人喝茶、吃什錦壽司飯。用作觀眾席的客廳裏,因為沒發請帖邀請外人參觀,充其量不過二三十人,都是今天表演者的親屬。只有羅斯瑪麗和弗裏茨是例外,他倆混在客人堆裏,坐在最前排。從悅子的第一個舞蹈起,他們一直老老實實地跪坐在坐墊上,不過有時會伸一會兒腿,有時又盤腿坐一會兒。門外面的陽台上,有他們的母親希爾達·舒爾茨夫人。她聽孩子們說今天有這麽個集會,便說一定要來看。剛才悅子開始跳舞時,弗裏茨去報信,她就從院子進來了。主人請她進去看,她推辭說:“不,我在這裏好。”等用人搬來一把藤椅,她便坐在陽台上瞧著舞台。

“弗裏茨,今天你真老實呀。”鷺作師傅穿著繡有家徽的和服,從舞台金箔屏風的後面走出來,對弗裏茨打趣說。

“喲,這是哪個國家的孩子呀?”觀眾席中的神杉遺孀問道。

“是這家小姐的朋友,德國人的孩子,和我很要好,老叫我‘希傅’呢。”

“是嗎?真該誇一下,看得多認真啊!”

“還有,您瞧他們坐得多麽規矩!”不知誰也這麽贊揚說。

“我說,德國小姑娘,你叫什麽名字來著?”鷺作師傅一下子想不起羅斯瑪麗的名兒,“你,還有弗裏茨,你們那樣坐著,腳不痛嗎?如果痛就伸開腿吧。”

盡管她這樣勸說了,但不知什麽緣故,羅斯瑪麗和弗裏茨今天一反常態,繃著個臉,默不作聲地坐在那裏。

“夫人,您吃這個嗎?”貞之助看見舒爾茨夫人把裝有什錦壽司飯的盤子放在膝上,笨手笨腳地捏起了筷子,便問道,“您大概不能吃這種東西吧?如果您不喜歡,不吃就好了。”

貞之助對正在觀眾席上沏茶的阿花說:“喂,有什麽舒爾茨夫人能吃的東西嗎?”

“不是有蛋糕什麽的嗎?把壽司撤了,換上別的東西來。”

“不用,我能吃……”阿花來撤壽司盤子時,舒爾茨夫人謝絕了。

“夫人,您真能吃這個嗎?”

“是的,我吃,我喜歡吃這個。”

“是嗎?您喜歡吃?……喂喂,請給夫人拿把湯匙來。”

看來舒爾茨夫人真喜歡吃壽司,她接過阿花遞來的湯匙,不一會,就把一盤什錦壽司飯一粒不剩地吃光了。

休息過後就輪到妙子表演《雪》。貞之助早已坐立不安,樓上樓下來回跑了好幾趟,剛在樓下和客人應酬幾句,又跑到樓上的後台瞅一瞅。

“喂,快到時間了。”

“你瞧,都準備好了。”

在八鋪席間裏,妙子坐在椅子上,幸子、悅子和攝影師板倉圍著她團團而坐,正在吃什錦壽司飯。妙子怕弄臟衣服,膝上攤著一塊餐巾,本來稍嫌肥厚的嘴唇張成個“O”形,更顯得厚了,她每次夾一點點飯團送進嘴裏,阿春為她端著茶碗,她吃一點飯,喝一口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