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29

隔了一天,十七號上午,陣場夫人又到蘆屋來了。聽說幸子因為前天勉強活動又臥病在床了,她畢竟有點羞愧了,在枕頭旁說了半小時的話才回去。她說:“是野村先生叫我來拜托您的。野村先生的生活狀況,你們到他家看過了,大體上想象得出。不過,他現在是單身,將就住在那裏。他說,成了家就搬到像樣的住宅去。尤其是,如果雪子小姐能俯就的話,他打算奉獻出一切的愛。他雖然不富裕,還不至於讓雪子小姐感到用錢束手束腳。實際上,我是拜訪過濱田先生才來的,他說既然野村那樣癡迷,希望我盡力促成這門親事。他還說了,野村沒有財產,對不起下嫁給他的小姐,但是他會為野村想辦法的,這件事就交給他了。他現在雖然難以做出具體的保證,但只要有他在,就決不會讓小姐受苦。”接著,陣場夫人又說:“既然濱田先生都這樣說了,是可以相信他的。野村先生這個人風采就那樣,一副可怕的樣子,但是感情脆弱,很溫柔。聽說他很疼愛前妻,妻子彌留之際,他照看得體貼入微,旁人看了都感動得流淚,他現在還把前妻的遺像掛在餐室裏,前天晚上你不是看到了嗎?要挑毛病可以挑個沒完。作為一個女人,最幸福的莫過於能得到丈夫的疼愛。所以請您多加考慮,盡快給我個回話。”

幸子事先為拒絕這門親事埋下了伏筆,便說:“雪子本人倒沒什麽,她聽我們的,所以這方面沒有什麽問題。但是,關鍵在於本家的意見,我們只是代他們出面,調查了解野村先生身世,也是本家的事。”這樣就可將責任全推給本家,以免對方責怪雪子。幸子就這樣打發陣場夫人走了。

隨後幾天,幸子身體還是不舒服,聽從醫囑保持絕對安靜,沒有機會征求雪子的意見。相親後的第五天早晨,偶然只有她倆在病室,幸子趁機試探問:“雪妹,怎麽樣,那個人?”雪子“嗯”了一聲便不吭聲了。於是幸子就把大前天上午陣場夫人來訪的目的告訴雪子,一邊說一邊窺視雪子的臉色。

“哎,雖然她那樣說,但是你看上去太年輕,而那個人又太顯老了,這該怎麽辦呢?”

“不過,我認為假如嫁了他,他大概會一切都聽我的,讓我由著性子生活吧。”雪子突兀地冒出這樣一句話。

雪子所說的“由著性子生活”的意思,幸子不問也明白,指的是不管什麽時候想來蘆屋就能來。如果嫁個普通男人難以做到,那麽嫁給這位老爺子,即使有點任性也不打緊,有這麽一點值得安慰。幸子想,出於這種考慮才嫁過去,對方大概難以接受。那老爺子也許會說:“我不介意,請嫁過來吧!”而一旦嫁過去了就不會那麽輕易讓她出來了。從雪子的性格看,她雖然現在是這樣說,要是日後讓那老爺子的愛情羈絆了,說不定很快就把蘆屋這邊給忘了,有朝一日生了一男半女就更是如此。幸子想到,野村如此懇切要求迎娶遲遲未婚的妹妹,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如果完全擯棄似乎有點可惜,於是幸子問:

“真的,這倒值得考慮,你要是有這種心思,說不定也不錯……”

幸子見漸漸談得入港,正想問個究竟,雪子卻說:

“不過,如果討好過了頭,我也受不了……”她哧哧笑著把話岔開,再也不接這個茬了。

第二天,幸子躺在床上給東京寫了一封信,簡單地報告相親已畢,而姐姐沒有回復。“彼岸”期間,幸子在病室裏時起時臥地度過了。

有一天早晨,春天青蔥的天色撩動了她,她拿了一個棉坐墊,坐在病室外的緣廊上曬太陽,忽然看見雪子正從樓下的陽台向草坪走去。她正想喊住雪子,但是立刻察覺雪子是送悅子上學後,想趁上午安靜的時刻,在庭院裏休息一會兒,便透過玻璃窗默默地看著。雪子繞花壇緩緩踱了一圈,細細查看水池畔的紫丁香和珍珠梅的枝丫,抱著向她蹦來的鈴鈴,蹲在修剪得像圓球的梔子樹下。從樓上俯視,看見雪子在用面頰去親小貓,每一低頭便露出脖頸,看不到她臉上的表情,但完全能看出她的心事。恐怕雪子已經預感到被召回東京的日子為期不遠了,有意無意地在和庭院中的春色告別吧?也許她在祈願能多待幾天,等看到紫丁香和珍珠梅全開後再走。雖然東京的姐姐還沒說什麽時候叫她回去,但是她成天提心吊膽今天還是明天會來通知。旁觀者一眼就看得出來,她希望哪怕是多待一天也好。幸子了解這位內向的妹妹的內心並不似其外表,很喜歡外出,本打算自己能夠出去走動時,每天都陪她去看看電影喝喝茶,但雪子等不及了,這些日子每當天氣好的時候,就拉著妙子去神戶,沒事也去元町一帶逛逛再回來,好像不這樣便不能心安理得似的。而且,她總是先給松濤公寓的妙子打個電話,約好碰頭地點,然後興高采烈地出門,那一股高興勁兒,像是把婚事什麽的全丟到腦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