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第2/2頁)

「整個書寫讓妳害怕的是什麽?」

「我怕消費任何一個房思琪。我不願傷害她們。不願獵奇。不願煽情。我每天寫八個小時,寫的過程中痛苦不堪,淚流滿面。寫完以後再看,最可怕的就是:我所寫的、最可怕的事,竟然是真實發生過的事。而我能做的只有寫。女孩子被傷害了。女孩子在讀者讀到這段對話的當下也正在被傷害。而惡人還高高掛在招牌上。我恨透了自己只會寫字。」

「妳知道嗎?妳的文章裏有一種密碼。只有處在這樣的處境的女孩才能解讀出那密碼。就算只有一個人,千百個人中有一個人看到,她也不再是孤單的了。」

「真的嗎?」

「真的。」

「等待天使的妹妹」,我在世界上最不願傷害的就是妳,沒有人比妳更值得幸福,我要給妳一百個棉花糖的擁抱。

國中期中期末考試結束的下午,我們一群人總會去百貨公司看電影。因為是周間,整個電影院總只有我們。朋友中最大膽的總把鞋子脫了,腳丫高高翹上前排座位。我們妳看我我看妳,一個個把鞋脫了,一個個腳翹上去。至頑劣不過如此。我永遠記得散場之後搭電梯,馬尾女孩的手疲憊而愉悅地撐在扶手上。無限地望進她的手,她的指甲形狀像太陽公轉的黃道,指節的皺紋像旋轉的星系。我的手就在旁邊,我的手是解題目的手,寫文章的手,不是牽手的手。六層樓的時間,我完全忘記方才的電影,一個拳頭的距離,因為一種幼稚的自尊,竟如此遙遠,如此渺茫。

後來,長大了,我第二次自殺,吞了一百顆普拿疼,插鼻胃管,灌活性碳洗胃。活性碳像瀝青一樣。不能自己地排便,整個病床上都是吐物、屎尿。病床矮柵關起來,一路直推進加護病房,我的背可以感到醫院的地板如此流利,像一首童詩。為了夾咬測血氧的管線,護理師姊姊替我卸指甲油,又像一種修辭法,一種相聲,護理師的手好溫暖,而去光水好冰涼。問護理師我會死嗎?護理師反問怕死為什麽自殺呢?我說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因為活性碳,糞便黑得像馬路。我身上阡陌縱橫,小小一張病床,一迷路就是八年。

如果她欲把手伸進我的手指之間。如果她欲喝我喝過的咖啡。如果她欲在鈔票間藏一張我的小照。如果她欲送我早已不讀的幼稚書本作禮物。如果她欲記住每一種我不吃的食物。如果她欲聽我的名字而心悸。如果她欲吻。如果她欲相愛。如果可以回去。好,好,都好。我想跟她躺在凱蒂貓的床單上看極光,周圍有母鹿生出覆著虹彩薄膜的小鹿,兔子在發情,長毛貓預知己身之死亡而走到了無跡之處。爬滿青花的骨瓷杯子裏,占蔔的咖啡渣會告訴我們:謝謝妳,雖然我早已永永遠遠地錯過了這一切。自尊?自尊是什麽?自尊不過是護理師把圍簾拉起來,便盆塞到底下,我可以準確無誤地拉在裏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