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6

有些人深藏他們的恥辱,就像傷疤一樣,因為暴露出來的時候,往往會嚇人一大跳。其他人,則會像瑪麗蓮·阿姆斯特朗一樣,高舉著猶如警告旗幟的恥辱,向別人宣布,如果要繼續跟他們的關系,就要知道自己要面對的是什麽狀況。瑪麗蓮是典型的南方人,很會說故事,她的故事帶著告誡之意,非小說文體的陳述。那是她人生的片段,她稱之為“路障”,不過,我不太確定她是否通過了障礙。我聽過這個故事很多次,她說,說出來就能宣泄,不過我有不同的想法。

跟桃樂絲見過面後一個星期,我也見了瑪麗蓮。我們三個在軍官餐廳的小房間碰面,叫了烏龜湯,還有他們最有名的“二十五分馬天尼”。

“真不敢相信這只要二十五美分。”我從杯子裏撈起橄欖。“我在新奧爾良住了六個月,怎麽沒人告訴我呢?”

“以前都可以喝到飽,現在只能喝兩杯了。桃子,說不定是我們害的!”

兩個女人都笑了,只有多年好友在一起時,才會有這麽輕松的笑聲。她們兩人都是新奧爾良本地人,不光共同享有過去,還有現在與未來。瑪麗蓮的丈夫去世時,桃樂絲就在身旁,而桃樂絲只有一個兒子傑克,瑪麗蓮則是他的教母。

1957年,瑪麗蓮念高三,她認識了二十一歲、在加油站工作的格斯·萊德,他來自斯萊德爾。她愛上了這位比她年長的紳士,他跟她從小認識的男性非常不一樣。瑪麗蓮的父親是新奧爾良警局的偵查員,他覺得不妥,於是禁止瑪麗蓮跟格斯見面。但瑪麗蓮很固執,決定把父親蒙在鼓裏,說到這一段,她搖搖頭,因為太諷刺了。

除了淩晨那幾個小時,父親平日都不在家,他應該不知情。而母親身體虛弱,要忙著照顧五個孩子,在瑪麗蓮的世界裏她就像個影子。

所以,爸媽都不知道瑪麗蓮每天都跟男友格斯約會,她都在午餐時間溜出去,兩人在學校停車場裏消磨接下來的四十分鐘,在格斯的雪佛蘭裏親熱。

但謊言總會留下蛛絲馬跡,三個月後,她們兩人在K&B購物廣場的冷飲部一起喝可樂,瑪麗蓮把最可怕的恐懼透露給最要好的桃樂絲知道。原來,有一天格斯玩過頭了,她的生理期已經晚了六個星期。

“我很笨,我知道,他沒戴保險套,而我也沒阻止他。”

桃樂絲聽到時也嚇了一跳。瑪麗蓮如果現在要生小孩,就要面對全新的人生。雖然在上個世紀五十年代,大眾對女性的期望不高,但她跟瑪麗蓮卻有很多夢想,她們要去旅行,要去念大學,成為作家或科學家。

“格斯很生氣,他要我……”她掩著臉,“他說,他知道有個醫生可以幫我們……”瑪麗蓮泣不成聲,桃樂絲抱住她。

“放輕松,你還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懷孕了,先確定再說吧。”

但幾天後,壞消息得到證實,正如她的猜疑,瑪麗蓮懷孕了。

要告訴她爸媽這件事,簡直難如登天。她很害怕,母親可能承受不了。最近,母親午覺都睡很久,有時,甚至一整天也不離開房間。

那天下午,練完拉拉隊後,瑪麗蓮的父親來接她。她坐在父親那輛綠色老皮卡的副駕駛座上,撥弄著班級戒指。她得告訴爸爸,因為他是她生命中的磐石,他會知道該怎麽辦。

“爸爸,我需要你的幫忙。”

“什麽事?”

“我懷孕了。”

父親轉頭看著她,眉頭皺成一團。“你再說一次?”

“我……我和格斯有了小孩。”

接下來的事情,完全出乎意料。她的父親,一個平時習慣發號施令和解決問題的嚴肅男人,崩潰了。他的嘴唇顫抖,說不出話來。

“爸,沒事的。”瑪麗蓮試探著伸出一只手,碰碰父親的手臂。“別哭。”

他把車停到路邊,關掉了引擎。他捂住嘴巴,注視著他那側的窗外,不時用手帕擦拭著眼睛。她應該要想辦法,說些什麽,好讓他恢復平靜。

“格斯跟我想好了,他有認識的人,我們會處理掉,這不需要告訴別人。”

第二天淩晨,約莫在兩點到四點之間,瑪麗蓮的父親心臟病發作,非常嚴重。救護車來了,但瑪麗蓮知道於事無補,父親已經死了,都是她害的。

這是很醜惡,很令人心碎的回憶,但瑪麗蓮從不遲疑,該說就說。她說,把她的故事告訴別人,或許能讓其他年輕女孩不再犯相同的錯誤。“我有三個女兒,”她說,“如果我的故事不能幫忙避免這樣的事,我不知道還有什麽方法可以用。”

但我也懷疑,瑪麗蓮公開秘密也是給她自己的教訓,自己給自己的懲罰。向其他人反復訴說羞恥的過往,她希望能得到寬恕,問題在於,她能原諒自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