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二人落座不久,便有兩名綠衣鬟婢手捧食盒,娉娉婷婷的上前布好一桌精致齋菜,事罷便又悄聲離去。趙敏再三相讓之下,方天至舉箸一嘗,果然每樣菜品均是色味奇佳,可見用心頗深。趙敏有心緩和氣氛,席上絕口不提武林之事,只撿一些趣聞雜談來說笑,不時又就佛理與他切磋分辯一二,不知不覺便過了好些時候。

方天至自數年前認得趙敏以來,向來與她處於針鋒相對的立場上,二人不是刀兵相見、便是拳掌相加,如此和和氣氣的閑談還是頭一回。方天至心中亦不得不承認,縱然她心狠手辣、詭計多端,卻仍算得上是一個風姿雅妙的靈秀人物。

趙敏說得興起,又兼少飲了二杯素酒,引動霞生雙頰,紅暈眉梢,人在紫薇花中,亦不知花美還是人更美。方天至不去看她,正欲飲茶,忽聽林外一陣人聲騷動,不由舉目而望。

趙敏眉頭一蹙,不悅喝道:“何事喧嘩?”

她張口發問,守在竹墻邊兒的一個綠衣婢子便匆匆移步,向外探問。不多時,只見那婢子引路而回,帶來一個身著紫袍的中年男子。男子步履微趨的靠近亭前,向趙敏恭恭敬敬道:“不知郡主在此賞花,小人驚擾有罪。”

方天至打眼一瞧,認得他正是昨夜迎門的哈總管。單瞧趙敏對他的態度,便知此人在王府中地位不低,能引動他出馬的事情,恐怕不是小事。

趙敏身為王侯子弟,嗅覺格外敏銳,當即問道:“出了什麽事?”

亭中只有三人,哈總管輕輕瞥了方天至一眼,道:“韓姬失蹤了。王爺震怒,囑咐小人盡快將她找回。”

趙敏微一挑眉,道:“好端端一個人,怎麽突然便失蹤了?她目下不在府中?”

哈總管答:“小人奉命搜查全府,未見到她的蹤跡,已預備於附近城內徹查。”

趙敏點了點頭,道:“你去罷。”

哈總管甫一退下,趙敏便執杯笑道:“適才說到哪兒了?”

方天至道:“府上既然出了大事,郡主恐怕無暇他顧,不如就此散席罷。”

趙敏微微勾出一絲笑,淡淡道:“哪有甚麽大事?不過一個姬人,與犬馬銀玩無異,走丟便走丟了,值當甚麽?父王眼下新鮮她,才有這麽點陣仗罷了,與咱們半點關系沒有。”

方老教主在世時,十分放浪形骸,聖教中豢養姬人千百,亦形同玩物一般。方天至從小看到大,如今聽趙敏話音,心想王府之中怕也是一樣。他默默不語的功夫裏,趙敏斜睇他神色,微笑道:“你聽我不拿她當個玩意,又覺得我冷酷無情,是也不是?”

方天至向她擡眸一瞥,卻見她幽幽出神,口中嘲道:“冷酷無情的卻不是我,而是這世上千千萬萬的男人。”她飲盡杯中酒,手托腮畔,向花樹外的重檐疊瓦遙遙望去,“韓姬之前,尚有王姬、趙姬、李姬;而她之後,更有數不清的姬人。如花的美人,過眼的雲煙,父王今兒愛這個,這個便是掌中珍寶,自有萬人奉承;可明兒他愛了別個,這個便又被棄若敝履,有萬人踩踏。明年此時,何人還記得她的名字?”她說到這裏,又冷冷笑道,“這大都城中的王侯子弟,哪個不是這樣?退言前朝貴族,也莫不如此!”

方教主是個和尚,不好和她談“男人該不該三妻四妾”這麽接地氣的問題,便合十道:“阿彌陀佛!”

趙敏望了他一眼,仿佛想到甚麽趣事一般,娓娓輕道:“叛黨總是說,蒙古人對待漢人百般欺淩,如對豬狗,實在罪大惡極。可我瞧,漢人男子買賣姬妾、打殺婢女,千百年來視那些可憐女子如同豬狗,也是罪大惡極。他們怎麽不先將自己砍殺了,造自己的反去?女子倒該站在男子頭上,做他們的天王老子。”

趙敏這話說的極為大膽,但方天至不以為忤,只搖頭道:“漢人和蒙古人都是人,男人和女人也都是人。人與人之間,互不侵犯,互不欺淩,才是上善!”

趙敏嘆息道:“是麽?或許有一日,漢人與蒙古人能做好朋友。可我卻瞧不見什麽時候,男人能不將女人視作玩物與附庸。”她又自斟一杯,凝目望著酒液片刻,“女子若身份尊貴如我母妃,自然能於後宅之中穩如泰山,可丈夫在自個兒眼前風流快活,她又怎麽會開心呢?趙敏此生有一大恨,便是恨我生而不為男子!”說罷仰頭一飲而盡。

方天至瞧她神情郁郁,忽而也有些可憐她,便道:“總有一日,女子也可和男子一樣。”

趙敏笑道:“怎麽一樣?共江山麽?”

方天至緩緩道:“正是如此。”

趙敏凝目望著他,“你說得是你的真心話麽?”

方天至道:“出家人不打誑語。”

趙敏噤聲片刻,笑道:“縱有這一天,也與我沒甚麽幹系了。我今生今世,前二十年來做了紹敏郡主,若與我母妃一般,後幾十年亦可爭個王妃、甚至皇妃來當當。可那又有甚麽意思?”她微微一笑,目露憧憬之色,反倒顯出一絲罕見的天真氣,“我不願嫁與王孫公子,忍受他那些數不盡的妾侍。若有一個人,能一心一意的待我好,縱使不再做這郡主娘娘,也沒什麽遺憾。我與他一起遊山玩水,策馬奔馳,在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結廬而居。到了那時,他耕作,我織布,他練劍,我吹笛……江山之爭,武林之鬥,再與我們沒甚麽關系……那該有多麽快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