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審第三天(第2/20頁)

案發當天,壽士不到晚上八點就下班了,約八點三十五分到家。他沒聽到女兒的哭聲。其他房間都沒開燈,只有浴室的更衣間還亮著燈,壽士走過去一看,發現水穗注視著浴缸,女兒則一動不動地浮在水中。壽士嚇得趕緊抱起女兒,確認還有心跳,趕緊用手機打急救電話報案求助。雖然他飽受驚嚇,之後的情況有點記不太清楚,但他記得自己質問水穗究竟是怎麽回事。水穗表示只想給女兒洗澡,沒想到一時手滑了。他記得自己問了水穗,為何沒有馬上救起孩子,但記不太清楚妻子當時是如何回答的了,大概是說正要將女兒抱起來之類的,而且語氣十分篤定。

陳述至此,壽士低頭,從褲袋掏出手帕掩著臉。裏沙子覺得自己好像看了不該看的東西,也慌忙低頭。壽士那條白底藍條紋、熨得平整的手帕烙印在裏沙子心裏。

他和裏沙子想象中那種人生一帆風順、凡事盡如己願的印象實在大相徑庭。難道他不是那種經歷過嚴重挫敗、不會對人生絕望,也沒有做過什麽重大決定,只是安然度日、享受人生的人嗎?裏沙子覺得壽士應該是這種人。他應該從小就很有人緣,運動和文化課成績都能達到一般水準,雖然考大學時可能沒如願考上第一志願,或是沒能進入自己想進的公司,但也從未逃避人生,就像絕大多數人一樣生活著。

但是聽著面前進行的問答,裏沙子無法停止想象。

孩子出生時,這個人應該也是像今天這樣用幹凈的手帕掩著臉,默默地哭泣吧。雖然不知道沒有生育經驗的男人,如何切身感受到為人父親的喜悅,但面對與自己血脈相承的新生命時,任誰都會欣喜,當年陽一郎更是表現出比裏沙子想象的還要多上兩百倍的欣喜。陽一郎曾和她說起:以前去朋友家探訪小寶寶時,因為和自己沒有任何相似之處,感覺就是在看一個普通的嬰兒。那些說孩子的眼睛真漂亮啊,或是嘴巴很像爸爸之類的朋友,他都覺得人家很會說客套話。但是第一眼看見自己的孩子,他才知道,這孩子長得和別人家的完全不同——天啊!怎麽會有這麽可愛的孩子啊!

這個人應該也是一樣吧。裏沙子想。

於是,欣喜與憐愛的心情越來越膨脹,以至於成了焦慮,是吧?必須努力工作才行,必須早點出人頭地才行,必須多賺些錢才行。

“當然,這些充其量是我的想象。”——裏沙子像要提醒自己別將想象妄斷成事實似的,在心裏喃喃自語。

壽士與水穗的視線完全沒有交集。水穗一直低著頭,從未擡起過。

裏沙子試著將面前的兩人與照片上那棟位於半山坡上的獨棟民宅重疊。獨棟民宅馬上變成了裏沙子看到的待售新宅,那是總有一天自己要買的房子。她腦中浮現出住在那棟房子裏的兩人的身影;從照片看來,屋內相當幹凈整齊,水穗應該很會收納、清理吧。早上一起床,先用咖啡機煮咖啡,忙著準備早餐。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看電視,一邊吃早餐,然後站在玄關送吃完早餐的老公出門上班。兩人並未像新婚時那樣來個再見吻,只是照慣例詢問幾點回家,然後揮揮手,說聲:“路上小心。”老公也揮手回道:“那我走了。”開門、關門。裏沙子仿佛連大門打開時,擴散至整個玄關的白色光芒都看得到。

腦中輕易浮現出他們兩個的生活光景,這番幻想過於清晰,不免令裏沙子困惑。但是,幻想中沒有小寶寶,裏沙子無法在幻想中加上孩子。無論是用過後卷成一小包的尿布、奶嘴、毛巾質地的玩偶,還是嬰兒那股混著牛奶和蜂蜜的特有味道,她都想象不出。

裏沙子自然而然地想起文香還不到一歲時的事。

那時,他們住的是屋齡已久的舊公寓,飯廳與廚房是合二為一的,還有兩間日式榻榻米房間。房間裏散放著陽一郎的母親帶來的玩具、繪本、一袋沒拆封的尿布,還有懶得收拾、疊成一堆的小內褲和襪子。

裏沙子絲毫沒有察覺房間很亂,因為比起收拾屋子還有很多事要做——喂奶、哄小孩睡覺、洗衣服,將衣物丟進洗衣機之前,還要想辦法去掉粘在上面的大便汙漬,還要列出采買清單……光是這些事就忙不完了,哪裏還有心思顧慮家中整潔與否。

孩子在睡覺。陽一郎還沒回來的這段時間,裏沙子環視屋內——怎麽如此臟亂啊!她像是第一次注意到,但這種臟亂不是那種讓人不忍直視的可怕臟亂,而是被一種深深的、沉穩的安心感包覆著。這是什麽樣的感覺呢?裏沙子腦中浮現出一鍋煮得看不出蔬菜原本形狀的咖喱。

這就是生活吧,裏沙子想。這就是生活的真實樣貌。試著套用這句話後,她突然發現,臟亂的房間看起來是那麽理所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