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封戎說:“住嘴。”

他身上沒有一處不在顫抖,雙眼已撐至極限,那雙漂亮眸子再沒了光彩,灰撲撲霧蒙蒙,血絲暴漲。

如風不說話了,就這麽靜靜看著他,那眼裏沒有激怒他的歡喜,也沒有洋洋自得的鄙夷,只有波瀾不興的平靜。他仿佛早就預料到會有這麽一日,早已預料到這一刻。

對上他的視線,封戎卻恍然被刺痛。

手中刀哐當一聲掉在地上,他好似瘋了一般,脖頸與額際根根青筋凸起,看著他怒吼:“你住嘴住嘴住嘴!!!”

暗室陷入長久的沉寂。

滴答,滴答……那血跡落下的聲音清晰可聞。

封戎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蒼白臉頰因怒意而染上紅,紅到了脖頸處。

眾人靜靜看著他的一舉一動,無人開口。

他仿佛已沒了魂魄,如今只是一具軀殼在這裏,失魂落魄,連憤怒都沒了力氣。

“我沒有錯,沒有錯。”他呢喃著。

不知過了多久,喘息聲漸平,他再不去看墻上那人一眼,垂下眸子,一步一步往回走,走的很慢。一開口,湧出千般疲憊,像是在說給旁人聽,也像在說給自己聽:

“……朕累了,今日先到這裏,改日再來。”

說著便兀自拖著步子,走出了暗室。

徐德安與禁衛緊隨其後,鞋底貼著石板地面,連走路都不敢發出動靜。

也不知等了多久,等到外面再也沒了聲響,只剩長廊上不停的陰風陣陣吹過,那風聲好似哭嚎。

楚炎回首,看著被吊在墻壁上的少年,縱使處處受著鉗制,身處狼狽,仍不掩那眸中的清亮。

他那多年來不曾動過片刻的惻隱之心動了動,上前,解下他腕間桎梏。

少年吃痛,方才在皇帝面前已是強撐著,此刻軟軟貼著墻滑倒,這才露出兩只手腕,原已被那繩索燙出了一圈傷痕,血肉外翻,瞧著極為可怖。

楚炎丟過一個藥瓶,那藥瓶滾了兩下,正好停在如風腳邊。

他聲音淡淡:“我雖將你放下,你仍是走不出這屋子,不必白費心思。這鎖鏈乃是專用來縛妖獸的索,越掙紮便傷的越重,且輕易不會醫好,須得用特制的藥,這是我研制出的傷藥,你且收著罷。原也不是我要抓你前來,只是你插手了不該插手之事,惹了他動怒。”

如風瞧著並不介懷,也不惱他設下圈套抓住自己,撿起那藥瓶便往傷口上撒,直將藥上好了,才看著地面,有些發呆:“我只是報恩,仙子救了我的命,我幫助她看到真相。”

楚炎不語。

那藥果真有奇效,傷口雖未好轉,可已然察覺不到痛了。

少年靠在墻邊休養,問他:“你可是修道之人,傅榆的師兄?”

許久不曾聽人提起那名字,楚炎眼珠動了動:“你如何知曉傅榆?”

如風覷他:“你莫要誤會,我認識他卻要比認識你還要早些。他在攏寒山上設下結界囚禁了一個墮仙,那墮仙名叫若篤,月前仙子為救我誤入那結界,我帶她逃出來,事後又回去看,卻連結界一並都沒了,如今就連傅榆也消失,此事你可知曉?”

楚炎頓了頓:“此事不是你該操心之事,各人自有各人歸處。”

“各人自有各人歸處……”他跟著又念了一遍,問:“你身為修道之人,當心懷萬物改行從善,卻偏偏助紂為虐,與虎狼為伍,天道昭彰,你又是否知曉將來自己的歸處?”

這話卻是說到了這麽多年楚炎的痛點之上,一步錯步步錯,從此踏上不歸路。

這小鹿修行百年,心性純良,雖沒有一顆人心,卻比他要看的通透的多。

他神情復雜:“走到這一步,已不是我能選的了。”已做下傷天害理之事,這也再也無法挽回的事實。

如風輕笑,搖了搖頭:“你果真不懂大道。”

不懂大道……若他能懂大道,早已步入正軌,何須一次又一次,為了眼前利益丟掉珍貴的東西。

登仙赴極樂,為的是擺脫為人之苦,不再受七情六欲制衡,不再受皮肉苦痛,脫離輪回,修悟大道。

可卻從不曾有人與他說過,這成仙的每一步,都要比為人更受折磨。

他早已忘了本心,忘記自己最初尋求的東西。

一步步走到今天這一步,瞧著光鮮亮麗,內裏卻已千瘡百孔,他數次在輾轉難眠的夜晚想,如今他可還算是個人?還是早已不人不鬼,被天道所棄了……

……

封戎終是回到了太清殿,這一次卻直直走向了飲溪曾住的那一間寢宮。

那宮裏的東西分毫沒有動,全保留著她走時的模樣,就連伺候的宮人也不曾遣散。

這段時日他日日不得眠,無事時便獨自坐在她寢殿內,一坐便是個把時辰。只坐著發呆,不做任何事。

封戎一步步走到裏間,在她常用的榻上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