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真實電影(六)(第3/5頁)

在強光照射下,男孩薄薄的一層皮膚幾乎白得發光,淡青色血管順著手臂蜿蜒而上,如同遍布生長的藤蔓。他瘦得厲害,脊骨與手肘高高凸起,小腹則微微凹陷,腰線也因而被襯托得驚人細瘦,好像輕輕一擰,就能把他攔腰截斷。

見她的眉頭慢慢皺起,鮫人一言不發地把腦袋埋得更低,蜷起的指尖用力按進沙發。

他一直恐懼人類的視線。

與他真正有過接觸的人類並不多,在有生以來的記憶裏,似乎每個人看他的眼神都稱不上善意——

將他捕撈進船只的漁夫滿臉驚恐,面露恐懼與厭惡地尖叫著:“怪物,怪物!這是上天給我們的啟示,這艘船上的人難逃厄運!”

被帶進黑市販賣時,顧客們都毫不掩飾眼底的驚恐之情,帶著或嘲笑或好奇的意味對他指指點點:“這就是美人魚嗎?怎麽是個男孩子呀。”

後來住進那間狹小的房子,自稱“媽媽”的女人目露兇光,一次又一次在他身上留下難以磨滅的傷痕,瞳孔中滿滿全是貪婪與渴望:“哭,快給我哭!”

所有的記憶都糟糕透了。

男孩想,姐姐的眼神幹凈又純粹,望過來時不帶一絲一毫惡劣的情緒。可不知道為什麽,她表現得越是溫柔,他就越發不想讓對方見到自己的身體。

——或許等她看完那些醜陋的疤痕,就會無法抑制地開始厭惡他了。

紛亂的思緒化作漫天飛絮,渾渾沌沌地漂浮在腦海裏。他正胡思亂想著,忽然感到有股熱氣靠近臉頰,隨之而來便是一片冰涼觸感。

林妧一手扶著男孩後腦勺,一手把蘸了碘伏的棉簽輕輕抹在他臉上傷口,在看見後者驚慌失措地瞪大眼睛後噗嗤笑出來:“可能會有點疼,忍一忍。”

小鮫人被她笑得手足無措,因為保持著後腦勺被擡起、頭部上揚的姿勢,他只要一擡眼就能與林妧近在咫尺地對視。

她在電影裏的長相與現實中並無二致,上挑的桃花眼似乎時時刻刻都含了笑意。

他已經很久很久沒見過這樣的眼神。

四目相對不過一秒鐘時間,男孩就狼狽地垂下眼眸。

“你怎麽這麽容易害羞?”

林妧又笑了:“我的名字是林妧,你叫我姐姐就好。”

林妧。

他在心裏把這個名字默念一遍,嘴角悄悄翹起極輕微的弧度。

一些久遠得幾乎被遺忘的、仿佛屬於另一個遙遠世界的畫面在此刻重新浮上腦海,在諸多破碎零散的碎片裏,男孩辨認出那是當他生活在大海中時的記憶。

在很早之前,大概是被囚禁在黑市鐵籠的時候,他就已經下定決心將作為鮫人時的記憶全都毫不留情地舍棄,把自己看作低劣的貨物。所有回憶都支離破碎,此時卻有兩個熟悉又陌生的音節湧入喉嚨,即將沖破舌尖。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終於輕輕開口,聲音沙啞到連自己都覺得陌生:“……安喬。”

頓了頓,又用微弱得難以分辨的聲線繼續說:“我的名字是安喬。”

“安喬。”

林妧略微一滯,並沒有追問他之前未曾告知姓名的原因,而是將它重復一遍後驚喜地彎起眼睛:“我以後就叫你‘喬喬’吧,多可愛啊。”

男孩子一雙綠寶石模樣的大眼睛又圓圓地瞪起來,露出茫然又受寵若驚的目光。

不像兇殘狡黠的人魚,倒更像只呆萌憨傻的松鼠,總是睜著圓溜溜的雙眼,一見到風吹草動就驚訝得四處亂竄。

林妧低頭抿唇,把視線再次聚焦在小鮫人傷痕遍布的身體上。

他之前一定沒有接受過系統的治療,或是說,在每次的暴力毆打後,他很有可能連哪怕最簡單的傷藥都得不到,只能硬生生地捱過一天又一天,直到傷口自行結痂。

因為沒有及時治療,許多傷口都留下了難以消除的疤痕,尚未結痂的地方則翻出淺紅色血肉或是微微潰爛,看得她觸目驚心。

林妧手肘下移,棉簽挪到安喬右臂上的血痕。這道長條形狀的痕跡與他小腹和後背的傷口一模一樣,很大概率是由鞭子或粗繩造成,讓她忍不住暗罵一句,那女人為了強制讓他哭出來,還真是不擇手段。

藥物與這類嚴重外傷接觸時,往往會引發難以忍受的劇烈疼痛。

林妧停頓片刻,忽然松開按在他後腦勺的左手,輕輕柔柔地叫了聲男孩的名字:“喬喬。”

安喬應聲擡頭,視線穿過她側開的身體,徑直落在一旁潔白的墻壁上。

手機光線映出他們彼此間離得很近的影子,其中林妧左手上擡,指節彎曲變換間,居然將手掌倒影變成一只狐狸的模樣。

狐狸的耳朵動了動,搖搖擺擺地扭動身體。

“狐狸在對你打招呼。”林妧說,“它很喜歡你,於是準備向你介紹自己的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