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內情

午後的日光暖暖的,懶懶地從臨河的窗欞灑了進來,星星點點,頑皮地跳躍在宣宗皇帝的眉眼、唇鼻上,讓那張臉上本來煩躁不虞的神色都顯得莫名稚氣可愛了起來。

鐘意自逆著光的方向瞧過去,因為角度的緣故,自窗欞透進來的光亮又給宣宗皇帝那張棱角分明的臉鍍上了一層柔和的色澤,模糊了其中本來的鋒銳之色,讓鐘意瞧著瞧著,忍不住微微地彎了一下唇。

——也說不清楚究竟是因為光色的緣故,還是此時添音台內寧謐的氛圍,總而言之,在此時此刻的當下,鐘意就是很莫名的,從宣宗皇帝那張明明寫滿了“不堪其擾”的臉上,不僅沒讀出威嚴或敬畏,反而覺得有種奶奶的稚氣,讓她看著就是忍不住想笑。

在這樣溫柔的暖光下,就連對方臉上的煩躁與小嫌棄,都讓鐘意覺得很可愛。

鐘意在某個稍微清醒的瞬間,甚至忍不住在心裏驚訝地呐喊:我怎麽會覺得這位皇帝陛下很稚氣?很好玩?

但她又仔細望著臨河的窗邊瞧了瞧,又推翻了自己心底初生的質疑,復又堅定地肯定道:沒錯啊,就是一股莫名的奶氣啊……

裴度本是心煩意亂地被鐘意彈得錯漏百出的曲子擾醒的,但一睜眼便正正對上了鐘意笑彎了的眉眼,心頭霎時一窒,腦子一空,完全忘了自己本來想要說什麽了。

少頃,裴度輕咳了一聲,從美人榻裏起身,走到鐘意身邊,把她往自己身後撥了撥,蹙眉不悅道:“你這難道也算是會彈麽?曲子彈得錯漏百出的……算了,你站著聽著吧,朕與你彈一遍,你好好聽著,以後照著朕這今天教你的這個彈。”

鐘意於是便笑吟吟地袖手立在邊上看著,裴度撥弄箜篌的姿勢很嫻熟,莫名便又顯露出了種“大家閨秀”的嫻雅氣度來,雖然知道很不應該,但瞧著瞧著,鐘意的唇角又忍不住微微彎起,且因越看裴度越覺得他撥弄箜篌時有一種莫名與“窈窕淑女”相類的氣質……

待裴度將整首《孔雀東南飛》從頭到尾彈奏完一遍,一回頭,看著鐘意神遊天外不知道在想什麽的表情,立時不滿了,站起來不悅地揚了揚眉,問鐘意道:“可記住朕給你彈的了麽?”

鐘意誠實地搖了搖頭,鎮定道:“尚且還不曾完全記得住。”

——心中卻忍不住暗暗腹誹道:自己又不是什麽過耳不忘的天才,怎麽可能聽了一遍便完全記住了?若是真有那等本事,方才也不至於一段開頭彈錯了五個音,聽您起來數落教訓啊。

“沒記住?”裴度氣結,挑眉反問道,“沒有記住譜子,朕看你還臉上挺高興的啊?……好,本來有些話朕今日不想多說的,但看你現在心情還不錯的樣子,不如我們先來談談方才在那邊的事兒?”

鐘意臉上那點微末的笑意霎時如晨起的朝露,遭日光一曬,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其實適才在靜室沐浴的時候,鐘意默默地在心裏給自己做了很久的安慰與暗示,依照著宣宗皇帝告訴自己的那些話不停地催眠著自己:我今天沒有過滄浪亭、更不曾到過那邊的假山去,更沒有遇到過定西侯世子……

假話說了一千遍,不管能不能成得了真,至少說這句話的人是快要相信了。

但這點微末的鴕鳥心態與僥幸心理,就如同一朵被吹出來的泡沫般,看著是光彩又美麗,明亮又陽光,但其實脆弱得經不起外界任何人一丁點的推敲,只消遭宣宗皇帝問了這麽一句,鐘意給自己做了半天的心理暗示便驟然解開了,她微微垂下頭,神色木然道:“不知陛下想與臣女談什麽?”

“隨便談談,談什麽都可以,”裴度在心裏認命道,左右今天看這樣子,自己睡是怎麽也不可能睡得著了,幹脆就借機把適才憋在心裏的一些話一並不吐不快吧,“遭了這麽大一回罪,你心裏總得反思一番,長點教訓吧?”

“說說看,今日之事,你認為歸根結底是因為什麽?日後又打算如何做才能避開?”

鐘意怔了怔,輕輕地冷笑了一聲,眉目冰冷地回道:“瘋狗當街咬人,難道陛下也要讓那些被咬了的人去問問那條瘋狗自己做錯了什麽麽?”

——鐘意從沒想過剛剛救下自己的宣宗皇帝竟然會問自己這個問題,難道在他心裏,今日之罪,還有鐘意自己咎由自取的成分在裏面麽?

她為什麽要反思?她要反思什麽?她得如何反思,才能避得開定西侯世子那般的畜生、瘋子呢?

裴度聽了鐘意的反問卻是一愣,既而無言地看了鐘意一眼,無奈道:“朕當然不是讓你反思這個,朕是想問你……好吧,朕直接說算了,滄浪亭偏僻,你今日為何來此處?”

“還正好被定西侯世子堵了個正著,你心裏便沒有想過這個問題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