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蘇九久跟顏子樂回了家,顏太太抹著眼淚迎出門來,摟著蘇九久說:“我可把你盼回來了。”她抱過未宛,親個沒完,顏先生拉開她說:“該我了該我了。”顏先生用手捧起未宛的臉,端詳了半天,說:“是她,一點也沒變。”未宛也不反抗,任他們擺布,只是用別在衣服上的手絹去擦臉,好像嫌臟一樣,把全家都逗樂了。顏太太握住蘇九久的手,諄切地說:“兩個人,要維持一段婚姻,就像唐僧上西天取經,也是要經歷好多的磨難,才能最終走完這輩子。吵架、鬧別扭,甚至打架,有時候火氣一上來。都在所難免,但就是不能離家出走,一走,兩個人就變成一個人。就像一雙筷子只剩一支,使不動,家自然也就散了。以後,你有什麽不開心的,就給我說,我一直是站在你這邊的,啊?”顏子樂摟住蘇九久的肩膀,湊到蘇九久耳邊小聲地說了句什麽,蘇九久低下頭“嗯” 了一聲,她想,這才算是正式地進了他們家的門,因為顏子樂說:“一切都重新開始,好不好?”

晚上,蘇九久把孩子安頓睡下了,和顏子樂的父母互通了晚安,回到房間,有些不知所措。她太久沒有跟顏子樂睡到一起。突然有種莫名的尷尬,或是陌生。她收拾帶回的行李箱,當初她也是帶著這麽一只箱子來到顏子樂家,兩年過去了,東西一樣沒多,心是空落落的。她把衣服一件一件地掛進衣櫃,皺了的角她用手扯住兩邊試圖把它拉平;她把未宛的奶瓶反復地洗洗燙燙;她打電話給親朋好友說回來了,把別人說得—把鼻涕一把淚,就是無法把漫長的夜打發過去。

顏子樂側躺在床上翻一本雜志,偶爾瞟她一眼,看她沒完沒了地忙什麽,他說:“蘇九久。”蘇九久應聲回過頭來,說:“怎麽了?”他拍拍床說:“過來,睡覺。”蘇九久為難地說:“我不能睡太死,未宛夜裏要找我。”顏子樂說:“媽媽會把她照顧我的,她照顧人有一手,特別是小孩。”蘇九久知道再也逃避不了,走過去把台燈關掉,躺到顏子樂的身邊,顏子樂說:“把燈打開。”蘇九久又把台燈打開,說:“不是說睡了嗎?”顏子樂說:“我還沒有把雜志放回去。”蘇九久幫他把雜志放回書櫃,顏子樂總喜歡一切整齊有序的樣子。他滿意地看著她,說:“好吧,一切的障礙都掃清了。今天,算不算我們的洞房花燭夜?”蘇九久咬著嘴唇,面帶孩子般倔犟的神情,說:“不,今天不,請等我重新愛上你才可以。”

其實她一直都是愛著他的。她從來沒有改變過對他的愛。只是還沒有緩過來。她的身子與心不相幹。身子太久沒有接受他的溫存,開始排斥起他來,就如眼睛從亮處突然轉入暗處會有短暫的不適,這種不適並不受她的主觀控制。她對他說:“要有耐心,我會愛上你的。”顏子樂一日復—日地等待,與蘇九久的角色發生對調,他不得不承認,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他與她肩並肩坐在河邊的石凳上,大方地跟她講以往的情事,就好像是在講另外一個人的事情。他已經完完全全地脫胎換骨。蘇九久一如既往地安靜,收起了原先難以定義的笑,恢復到最初恬淡的神態,一邊聽他說,一邊把手伸進他的胳膊彎裏。一切都是她想要的樣子。

不久之後,蘇九久的身子又再一次接受了他。

許明明與林立夏很快便有了孩子。孩子一歲那年,上海的化工廠招工,名額只有一個。許明明太想回上海,她做夢都想回上海,她聽了她媽媽的主意,對林立夏說:“我們假離婚好不好?等我回去穩定下來了,就回來接你和孩子。”林立夏看著她,裹了一根葉子煙,說:“好。”她說什麽,都是好的。

林立夏的家裏沒什麽門路,知青陸陸續續走了一半,他還留在那裏。其實他是在等許明明。她走之前的那個夜晚,抱著他哭了一夜,把他的心都哭碎了。林立夏想她一定會回來的。每天都到郵局門口去盼信,人見了他就問:“有信沒?”林立夏抱著孩子,從郵局裏跨出來,笑得大度,說:“前幾日通了電話,還說信一早就寄出來了,裏面有介紹信和證明,結果你看寄了老半天也沒寄到,只怪中國實在太大了。”其實她從很早以前就沒有再和他通電話了。他沒有她的一點消息,甚至不知道她在回城的半年後和化工廠的副廠長結了婚。

林立夏只有一張同許明明的照片,那是結婚那天他們花了一塊錢到鎮上的相館裏拍的。照片上的許明明依然梳著一只沖天的“獨茅根”,長長的尾巴搭在肩上,對著鏡頭羞泄地笑。林立夏把照片壓在書桌上的玻璃板下面,沒事就去瞅兩眼,好像生怕許明明會從照片上飛走,留下他一人戴著新郎的胸花徙然神傷。他想,什麽都留不住,也要把照片留住。萬一以後把她的容顏忘了,走在街上碰見,不就認不出來了。他把那張照片看得很寶貝。所以,也就不難理解,起大火的那天夜裏,他為了救回那張照片而丟了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