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許明明像個男孩的名字。當林立夏第一次聽見時,以為是隊裏來了個男生。他走到村口去接她,等了老半天也不見有人來,急得不行,飛快跑回生產隊,推開公社書記的門就大叫道:“不好,許明明做了逃兵。”書記端著盅蓋上印有桃形的“忠”字的知青茶盅,手往一邊指,說:“看你接的什麽人,人都坐這兒了。”林立夏一看,在書記的旁邊坐著一個人,嘴裏叼著幾根鋼別子,手指梳著頭發,把頭發沖天紮得老高,又一根一根地把鋼別子別在耳朵邊的碎發上,動作慢條斯理不緊不慢的,是一種見過世面的從容。他望著她傻呵呵地說:“哦,原來是個女人,怪不得錯過了。”

許明明是這個隊裏最漂亮的,獨樹一幟,梳著沖天的“獨茅根”,走齊魯來大步大步的,人看起來倍兒精神。她被安排在一個老農的家裏,分得一間小偏房,她把房間收拾得跟城裏一樣,在玻璃都破了一大半的窗戶上掛起打了一圈荷葉邊的粉色格子布窗簾,處處都是從十裏洋場帶來的散發著花露水香味的品格和格調。人人都想要來巴結她,不為什麽,只為和她待在一起有档次。她是上海來的,這個隊裏上海來的沒一兩個,她時常跟他們說上海話,大家覺得特好聽,嗲聲嗲氣咿咿呀呀的,可有意思,其實她是在罵人,罵這裏的環境像狗屎。三年前,她可是當春遊一樣迫不及待地下了鄉,結果,一切都不是她所想。她寫了好多信回家,求母親提前退休,讓她頂替回去,但她母親實在太年輕,沒有那麽年輕就退休的道理。久而久之地,她也就習慣了,或是認命了,只不過三天兩頭就往家裏跑,一跑回去就裝病不肯再下去,隊裏沒辦法,只得把她調到更遠的地方,看她往哪裏跑。她現在被調來這裏,比她以前待的地方條件更差,她欲哭無淚,倒也不再自艾自憐,人總能在艱苦的環境下創造奇跡。她也是,只不過沒把創造孩子當奇跡。

林立夏愛來找許明明聊天,許明明可不待見他,她是頂記仇的一個人,他說她是逃兵,她可一輩子記住了。林立夏這人笨,看不來臉色,許明明好幾次拿掃帚掃地掃到他的面前,他也只是往後退,一退再退,最後退到門外,等她地掃完了,又拍拍衣服上沾染的灰塵說說笑笑地走進來,像個沒事人。也許他是在裝笨,據說他上初中那會兒,連續三年考第一,往往越聰明的人,表面上越是愚笨。她在心裏提防著他,其實完全沒有必要。他是真喜歡她,只想能夠多看她,可不知什麽時候她又會被調走,如同意外撿來的錢財,心裏總不踏實。有一天,許明明從廁所裏出來,見林立夏坐在天井裏讀報紙,她翻了一個白眼,說:“你怎麽來了?”他擡起頭,把報紙抖抖合上,說:“今天場部放電影,一起去。”許明明把手背在背後,手裏捏著一團草紙,說:“你先走,我隨後就去。”林立夏說:“我等你吧,路上有個伴,好幾裏路呢。”許明明說:“我要把飯溫上,你先走。”林立夏執拗地說: “我幫你吧。”許明明有些央求他的語氣,說:“你先走吧,我還有點事。”林立夏不太識趣,徑直走過來,說:“我幫你溫飯,你先去洗把臉吧,幹了一天活,臉都花了。”許明明聽得怒火中燒,大叫道:“你怎麽聽不懂人話,死皮賴臉的鄉下待久了是不是?” 林立夏愣在原地,他沒料到她會說出這麽惡毒的話,轉身把報紙擱到板凳上,默默地跨出門去。許明明見林立夏離開才松了口氣,趕緊把手裏攥著的草紙塞進灶台裏,免得被同屋的老農看見,那是些帶經血的紙,老農若是見了,不但尷尬,還會大罵道:“我的祖宗啊,見了女人血,三年不轉運,晦氣死啰。”

那晚的電影是《紅燈記》,許明明看了無數遍,所以,她嗑瓜子嗑得比看電影起勁。她的眼睛不老實,左右到處瞟,她是在找林立夏。她想著待電影完了,就快步走到他的前面去,他肯定會叫住她,要求與她同行,像以往任何一次一樣。她會屈尊將貴地假裝很榮幸,跟他笑眯眯地說些有的沒的。她自覺今日說的話有些重,想要挽回一點局面。她並沒有意識到自己其實很在乎林立夏,她第一眼見到這個穿海魂衫的少年便覺得可親,因為上海的知情都流行穿海魂衫,見到他,好像又見到以往的夥伴們。電影到一半,許明明摸索著去上廁所,才發現林立夏坐在最後一排,和旁邊的女知青聊得正酣,她突然覺得再沒有必要去找他。他也許根本就不在乎那幾句重話。回去的路上,剛巧林立夏與她走的同一條路,她大搖大擺地從他身邊走過去,他也沒叫她,她佯裝回頭找人,他只顧著和同伴說話,看也沒看她一眼。她從包裏摸出最後一顆瓜子,送到嘴裏嗑得一聲響,把瓜子殼“呸”地吐到地上,林立夏手抄在褲包裏,就走到她的前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