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蘇九久時常想起那個下午,她第一次離許子夏那樣的近,近到可以看清楚他臉上的細紋,原來他的唇邊也有如此多的細紋,她還一直以為他只是一個孩子。也許她從未把他當做一個孩子,不然她也不會如此地為之心動。其實他走以後的那些日子她總是想著他。她有很多男人可以想,她曾經的情人們,在她結婚之後仍然想跟她好,她是一個讓人難以忘懷的女人,最曉得男人心理和身體的敏感區,簡直就是女版的“花花公子”,值得所有女人去尊重、敬仰、崇拜,就算有一天她死了,女人們也該輪流著去她的墳上獻花,以表揚她對社會產生的深遠影響——不是只有男人可以花心,女人一樣可以。然而此時此刻,她卻只想著許子夏。因為他孩童般的單純,還是因為他寬闊的外表下藏著一片海,她不得而知。反正,她就是老想著他。後來,在兩個月後的一個下午,當她在街上遇見他和一個女孩走在一起時,她半天也回不過神來,有一種被騙了的感覺,原來他這樣的男子,也同一般男子無異,也是喜歡女人的——就連他喜歡女人,她也是妒忌的。她試探性地問顏子樂,許子夏何時準備成家,顏子樂說:“他從來不對我們說關於他的事情,我以為他會對你說。”蘇九久說:“他幹嗎對我說?”顏子樂瞅了她一眼,說:“因為他跟我說過,你很好,要我好好對你。”蘇九久聽後非但不感激許子夏為她說情,反而覺得許子夏真是多事,說這些話不是把她看得很可憐,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就如叔本華說的,“一個人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到死為止所能遭遇的一切都是由他本人的事前決定的”。那麽,她是先可恨,才變得可憐。她開始懷疑許子夏以前是不是只是在同情她,她回憶每一個細節,處處都有同情她的痕跡。她現在有產後抑郁症,想到什麽就能舉一反三,越想越壞,最後,她差點哭起來,當然,她說服自己必須要堅持,終有“撥開雲霧見明月”的一天,所以,她總是在笑,有點看誰笑到最後的意思。

顏子樂奇怪蘇九久老是笑,那笑看起來一點也不友好,像藏著一把鋒利的刀。蘇九久很有手段,他不是不知道,當初他們結婚,也是因為蘇九久找來了女子維權中心的人為她撐腰,差點就把他告上法庭。他走到今天不容易,他不想因為她就一敗塗地,只得硬著頭皮娶了她。她倒是不討厭,不光是對他好,連幫他的親戚好友辦事都是又精心又周到,給他在外面留了一個好名聲。但是,因為她選擇的方式方法有些卑鄙,他總愛她不起來,只是孩子很乖,上天也不算太虧待他。

但他依然跟小薇約會,他把所有的情欲,包括對蘇九久的,都發泄在小薇身上,他不想碰蘇九久,一碰,就代表他認輸了,他絕不認輸。哪怕他已所剩無幾。

有那麽好幾次,蘇九久睡著了,他的手在半空中,透過夜的影子撫摸她的輪廓。她的頭發黑而濃密,直瀉而下到腰際,像有一簾瀑布隨在身後,還未靠近,一股宜人的水汽就撲面而來。剛在一起的時候,他總是會情不自禁地把臉埋在她的頭發裏去,十分貪婪地想要把她身體裏的甜蜜掠奪得絲毫不剩,她對他的蠻橫一再妥協,除了妥協她能怎麽辦?把他推倒在地?還是用力咬下他的耳朵?她安靜地任他把她擺弄成布娃娃,或是一只狗(與色情無關,與忠誠有關)。她安靜得像夜晚。夜晚充滿罪惡,又充滿對罪惡的無比寬容。所以她本向就是矛盾體。

四月的時候,許子夏回來,說想看看院子裏的花。蘇九久熱情地領他到院子裏,欣賞她精心栽培的玫瑰,大朵大朵紅艷艷地開在兩邊,中間留出一條石頭小道。除了玫瑰,還種有一些白色薔薇,小朵小朵地綴在院子的三面紅墻上,外面的人只以為是粗俗的人家,裏面的人卻活在雋永的書畫裏。蘇九久認真地教他區分玫瑰與薔薇,說:“玫瑰更妖嬈,薔薇更委婉。”許子夏問:“有沒有一種花,既妖嬈又委婉?”蘇九久想了想,說:“水仙嗎?”許子夏搖搖頭,似乎覺得不是。蘇九久又說:“芍藥?”許子夏說:“也不是。是雛菊才對。”蘇九久想不明白,問:“它是嗎?”許子夏反問:“它不是嗎?”

他們望著彼此的眼睛,糾纏的便不再是問題本身那麽簡單。許子夏含著笑意,說:“嫂子,你又瘦了。”蘇九久的確清瘦了不少,穿著淺黃格子砂洗薄棉的袍子,頭發盤在腦後,幾縷掉了下來,散落在脖子上,她用手輕輕地拽起來塞進發鬢,舉手投足都慵懶得像只剛剛睡醒的小貓。她低下頭,看著他的鞋,還是她送他的那雙鞋,看起來新嶄嶄的,她感到一些欣慰,他把它們打理得很好,說明他還在乎與她之間的情分。她說:“有一天,我遇見你了。”許子夏問:“在哪裏?”蘇九久說:“在街上,鬧市區。”許子夏不可思議地看著她,問:“為什麽不跟我打招呼?”蘇九久說:“有一個女生和你走在一起,我想,你是在約會。”許子夏說:“和我走在一起的女學生很多,但都不是女朋友。”蘇九久偏偏頭置氣地問:“你敢保證你學生不是喜歡你麽?”說完,突然意識到自己露了餡,小聲地罵自己“笨蛋”。許子夏把手插進褲袋裏,說:“騙你的。”蘇九久不明白,說:“什麽騙我的?”她心裏卻很明白,作好了聽許子夏講關於那女孩的準備。許子夏側過身子,順手摘下一朵薔薇,卡在蘇九久的耳朵上,做了個俏皮的表情,說:“關於雛菊,我是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