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場 錦繡二三事

錦繡其實是一個頂好嫁的女人。但她的臉上長了太多的不安分,任何一個男人見了她,都以為她是隨時可能裹鋪蓋卷就走的女人,所以都不好好待她。

往些年的時候,她會據理力爭,解釋給他們聽,她不過是在銀盤似的臉上硬生生地長出兩道一字形的濃眉毛,略顯得有些英氣,當她望向他們時,這英氣甚至是有些逼人的。但這都不是她的本意,她骨子裏其實是很女人很女人的,當你和她上了床,你就知道了。

但要和錦繡上床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她是典型的具有中國傳統思想的女人,把身子看得很重。她堅信“到女人心裏去的路通過陰道”。所以,她是不會隨隨便便稀裏糊塗地就兩眼一閉雙腿一張將自己妥協給一個男人。一旦妥協,便意味著全身心地交付,這豈能當兒戲。再說了,她不能讓別人白白撿了便宜去。盡管有時身子會作怪,賭氣似的兩只乳房脹得慌。

二十五歲以後,她便不再多言語。身體力行,試圖用溫柔來證明自己的清白。整個人是一汪水,要潑到男人的身上去,卻又是一敗再敗,徒然換來滿心的傷害。她母親找來一位算命先生為她蔔了一卦。先生說:“三十歲後得福報。”母親沒懂他的意思,先生不耐煩地手一揮,說:“三十歲之前,嫁不出去了。”母親聽見,眼白一翻,暈了過去。

錦繡其實並不急著把自己嫁出去,她是個隨緣的人,她相信她的緣分還未到,急也急不來。她把這套話用來寬慰她的母親,卻不怎麽受用。她母親天天揣著她的照片,四處奔走,像一個推銷員一樣試圖把自己的女兒推銷出去。她母親的觀點是,一個女人,25歲以前是你選人,二十五歲以後是人選你。所以,趁著二十五歲,最後掙紮一把,說白了就是負隅頑抗。一顆待嫁的心就這樣攥在她母親的手裏,像一枚定時炸彈隨時都準備被拋出去,分秒必爭。幾個月下來,錦繡的照片被她汗津津的手捏來捏去,捏成了一張大花臉。

一日她母親回家,人還未進門,聲音就先喚上了,說:“錦繡,有門路了。”錦繡問:“什麽門路?”母親氣喘籲籲地往沙發上一坐,汗水順著她的發梢往下滴落,看樣子是跑著回來的。她說:“拾掇拾掇自己,這個周末,相親去。”錦繡嘴一嘟,說:“我不去。”她母親把眼睛一瞪胸脯一挺,說:“你敢。”

在錦繡看來,相親是極其丟臉的一件事情。你一旦去相親,就證明自己嫁不出去。嫁不出去的人多得很,但誰都不會傻呵呵地去承認。死撐著在春天裏冒出一臉的痘的臉皮。她半耷著眼,見母親不依不饒、呼天搶地在家裏鬧了好一陣,什麽難聽的話都說了出來,即使心裏有再多的不情願,也只得低眉順眼地答應了。答應是答應,但做不做得好是另外一碼子事。錦繡一貫是一個“外化而內不化”的人,與這個社會處處矛盾。在她上大學那會兒,有過一個男朋友,那男朋友是真心地待她好,她一度以為可以與他白頭偕老。那時他在國外讀書,偶爾也會找借口回來看她。耍了兩年半的朋友,真正相聚的時間其實手指腳趾搬一塊兒數差不多。久而久之,在這份愛情裏,喜悅占了一半,憂愁占了一半,但誰都硬忍著不說。每次她去機場送他離開,都紅著雙眼,像孩子一般拽著他的衣角一言不發。她把所有的不舍都藏在沉默之中,這種沉默讓旁人看了也生出幾分心疼。那男人過了安檢都還不停地回頭望她,向她揮手讓她走。她為了掩飾悲傷,總是左右晃蕩著身體,使他看不清她的表情。但當他一拐進去,實在看不見了,她便失聲痛哭起來,哪怕有再多的人圍觀她也不管不顧。那時,她實在不知道,下次再見他,又該是什麽時候,那就是一場曠日持久的等待,這種等待多少有點天真,她自知卻又不敢去面對,好像一旦面對,把這層紙戳破了,活著便連個盼頭也沒有了。後來,到底是多久錦繡也說不清楚,三月初還是二月底,反正是春天。春天是狂躁症和呼吸道疾病的高發期,那男人突然犯了哮喘。他從小就有哮喘,好幾次差點要了他的命。那天他也許也曾試圖與命運掙紮一番,但這掙紮微不足道,沒多久便沒了氣。她把這個消息告訴她朋友的時候樣子看上去很平靜,似乎是一件與她無關的事情。她一邊用茶杯裏剩下的水澆著她的花,一邊埋怨道她連他的最後一眼都沒見著,興許他還有什麽話要對她說。她的語氣裏有一種事過境遷的豁然,偶爾她還擡頭對她們微微一笑,好像是在安慰著對方。她這樣一做,別人的眼淚反倒下來得更快。她伸手把她們的頭攬在懷裏,說:“哭出來就好了。”錦繡那時心裏什麽也沒想,是廣袤無垠的荒野上寸草不生。只有她知道他還沒有死,他活在她的內心深處,永遠都不會老。這應該是她“外化而內不化”最成功的例子,她一直為此感到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