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羊肉魚湯

霍璋坐著四輪車,由宋晚玉在後面推著從屋裏出來。

明月高懸,皎如玉盤,正溫柔的籠罩著整個長安城,在這空曠的庭院中灑落一地月華,如水銀般靜靜流轉著。

廊下的燈籠都已點上了,在這樣寂靜的月夜裏蜿蜒出一段溫暖而模糊的光影。

燈籠裏的火光是明亮的,映照在臉上時,似還能感覺到些微的溫度。

霍璋的側臉被照的微亮,他往椅背上靠了靠,指尖攥著膝上的毯子,不自覺的深吸了一口氣。

秋日裏的空氣幹燥冰冷,不覺間便在腹腔中帶來一陣略有些辛辣且刺激的涼意。

然而,霍璋那因為傷病而昏沉了許多日子的腦子卻因著這辛辣刺激的涼意,突然間清醒許多,仿佛又想起了“活著”的感覺。

也就是在這一刻,他冷不丁的想起自己在突厥的日子,想起了草原裏總也不停的馬蹄聲,以及嘹亮粗獷的歌聲——

“天似穹廬,籠蓋四野。

天蒼蒼,野茫茫......”

在突厥,只要一擡頭就能望見很藍很藍的天空,像澄亮的藍寶石;牧草豐茂,無邊無際,便如翠綠的汪洋。

但是,對霍璋來說:那卻是深不見底,望不見光的深淵。

那些突厥人都如此憎恨厭惡他,甚至不想就這樣簡單的殺了他,而是千方百計的折辱他,想要像馴服草原上的烈馬一般,用饑餓、用馬鞭、用酷刑來馴服他。

他們曾經克扣過他的飲食,用鞭子抽他,打斷他的腿,然後又接上,也曾經將他的雙手捆住,綁在馬匹後面,拖著他在草原上飛馳著,幾乎要將他拖死在馬腿後.......

當他精疲力盡的躺倒時,瓦藍色的天空如海潮一般的湧上來,湧到他的眼前,幾乎要將他淹沒,讓他溺死在那一汪瓦藍裏。

汗水夾雜著血水,一點點的浸入眼底,一切都變得那樣模糊,如同他遙不可及的故土。

霍璋從來不願向那些突厥人低頭屈服,不願在這些曾經的敵人面前透露出半分的軟弱。但是,夜深人靜,連牛馬都安靜下來時,他偶爾也會想起一些故人,一些舊事。

事實上,在答應霍母的那一刻,他已經想過自己將要面對的是什麽,也明白自己將經受何等的殘酷,心裏亦是已經做足了準備。

但是,在突厥的無數個夜晚裏,霍璋望著那漫無邊際的草原,想著那些人和事,仍舊是會有無以為繼的感覺——他不知道,這樣的堅持究竟有什麽意義?這樣活著究竟是為了什麽?

直到如今,宋晚玉推著四輪車,將他推出了房門。

秋日裏幹燥微涼的夜風吹動發絲,拂過他的面龐,冰涼的空氣鉆入他的腹腔,月光則是溫溫柔柔的灑落在他的肩頭。

霍璋忽然便覺得空氣如此清新,面前的景象更是如此的令人喜歡,一切的一切都變得輕松了起來。

久在樊籠裏,復得返自然。

直到這一刻,霍璋仿佛才終於意識到:他從突厥回來了,他終於從那困了他許多年的樊籠裏掙脫出來了。雖然,這只是才從一個狹小的樊籠到另一個樊籠,但他在看見故土的明月,看見眼前一切時,還是得到了一種釋然與輕松。

帶著這樣的輕松,霍璋轉目去看著宋晚玉。

宋晚玉方才將四輪車推到了院中的石桌邊,伸手捧著一碗熱粥遞給他,有些悻悻的解釋道:“原還想叫人給你多做些吃的,好好補一補.......只是你如今身體還未好,夜裏更是不好吃太多不易克化的。所以,還是喝粥吧?”

霍璋難得的輕松,也不介意是喝粥還是吃飯,點點頭便接了過來,隨口道:“喝粥也不錯。”

宋晚玉便又給他介紹蒸羊肉,嘴裏說:“這是現殺現蒸的,我特意給你挑了幾塊最嫩的,還有幾塊小羊排。你要喜歡,撒上胡椒和鹽就能吃了。”

霍璋點點頭,倒是想起年少時,自己在大宴上吃過的過廳羊——有時,家裏招待貴客,會直接叫人牽羊上廳來,當面宰殺,由著貴客們親自挑選羊肉,選好了後用彩錦裹著去蒸。等肉烤好了,客人也能憑著自己的彩錦,找到自己當初選的那塊肉。

那會兒,家裏人都知到他的口味,總會給他留幾塊羊排.......

想到這裏,霍璋便又放下了手中的粥碗,重又拿起一側的小刀,垂眼看著面前的小羊排,一時沒有動作。

宋晚玉將那盆蒸羊肉往他那邊推了推,又問:“還有魚湯,要我幫你舀一碗嗎?”

霍璋搖了搖頭,神色沉靜,十分的坦然:“不用了,我不喜歡喝魚湯。”

宋晚玉怔了怔,一時竟有些有些沒反應過來。

直到如今,宋晚玉都還記得:蕭清音當初與她說起霍璋的事情時,神態自然,揚聲時像是生氣又像嗔怪:“.....你不知道——他這人的嘴最刁鉆了!茶裏只要加姜絲,連鹽都不許多放!羊肉太膻的不要吃,雞鴨鵝肉吃多了也要膩,小時候還能吃些魚肉,後來被魚刺卡著了,就連魚肉都不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