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柿子櫻桃

這一次,霍璋沒有閉眼,所以他看得非常清楚。

宋晚玉只挽了個松松的髻兒,烏發如鴉羽,有幾縷垂落在臉頰邊,映得臉頰越發雪白,光下看去近乎透明。

此時,她抿著唇,眼睛很亮,正專注的看著霍璋臉上的傷疤,指尖沾著墨黑色的膏藥一點點的塗抹著。而她雪白的臉頰就像是初秋枝頭掛著的小柿子——在秋日的暖陽裏,一點點的紅透了。

是晶瑩且溫暖的柿子紅。

在霍璋的前半生裏,看過太多太多的小姑娘在他面前臉紅。

那個時候的霍璋幾乎是天下最富裕的人——他有家人,有朋友,有健康的身體,有遠大的理想與目標,還有很多、很多的愛........他珍惜自己所擁有的卻從來不覺特別,偶爾碰到臉紅耳赤的愛慕者也能用最委婉的方式與她們保持距離,減少不必要的麻煩。

他從不覺得那些前仆後繼的小姑娘的喜愛有多麽認真,覺得她們多半是養在深閨,沒見過多少人,一時被他的外貌或是家世背景迷住了,更多的不過是人雲亦雲的喜愛,當不得真。

而現在的霍璋一無所有,面容有損,渾身是傷,更不值得旁人喜歡,尤其是這樣一個年紀正輕,明艷照人的小姑娘。

更何況,這幾年裏,他沒再見過面紅耳赤的愛慕者,也早便習慣了旁人的惡意與冷漠,面對這般坦蕩懇切的關心照顧,反倒有些不習慣。

如同久居黑暗中的人,突然見到亮光,眼睛反倒會覺得刺痛,下意識的想要抗拒。

霍璋到底有些不自在,沉默片刻,還是主動開口道:“算了,我自己來吧。”

宋晚玉正手腳僵硬的給人抹藥,指尖都要僵住了,聽到這裏卻立刻回過神來,連忙道:“不行!”她這兩個字說得中氣十足、字正腔圓,甚至還抽空瞪了霍璋一眼,氣鼓鼓的提醒他,“你昨日也這麽說!結果呢?”

說起這個,宋晚玉就很氣——她就是信了霍璋的話,這才把藥留下。結果,霍璋根本連藥盒子都沒碰,更別說是自己給自己上藥了!

前科尚在,歷歷在目,霍璋自己都有些尷尬,反應極快的補救道:“你要還不放心,你在邊上看著,我自己上藥就好了。”

宋晚玉還是不吭聲。

霍璋便主動伸手,去接她手裏攥著的那個藥盒子,面容與聲調一般的沉靜:“我知道你也希望我能好起來,所以你更不該把我當做沒手沒腳的廢人對待,也該叫我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宋晚玉聞言一頓,下意識的松開了抓著藥盒子的手。

霍璋微微擡眉,伸手接過藥盒子,然後沾了沾藥膏,開始給自己上藥。

畢竟是自小長在軍中,霍璋的上藥手法十分熟練,只是比起宋晚玉的小心翼翼,他反倒是簡單粗暴了許多。

粗粗的上過臉上的傷後,他看了眼宋晚玉,見她沒有回避之意,索性便褪去外衣,開始往身上上藥。

宋晚玉畢竟還是個姑娘,她不在意,霍璋卻替她在意,伸手拉了拉身上的被子,然後微微偏過身體,稍做遮掩。

有被褥遮著,宋晚玉只能看見他背部的一小塊皮膚。

但依舊可以清晰的看見上面的傷疤。

此前,宋晚玉聽說過霍璋身上有許多新傷舊傷,也的確是為之難受許久,卻也是直到此時方才第一次真正看見那些傷。

僅僅是他露出的那一小塊皮膚,上面便已是傷痕累累,既有猙獰的刀傷,也有層次分明的鞭痕,甚至還有火灼般深淺不平的燒傷...........

在看到傷疤的一瞬,宋晚玉的腦中一片空白——她呆呆的看著這些傷痕,就像是看著難以理解的難題,眼也不眨的看著,許久許久才反應過來。

與此同時,她胸膛裏的那顆心也像是被刀戳了,被鞭子抽打,被火灼燒一般,有一種血肉模糊的疼痛,給人一種被掐住脖子的窒息感。

她那麽喜歡、努力追逐、拼命仰望的人,在她為他的死訊而閉門痛苦時,他卻正經歷著她這輩子都難以想象的痛苦折磨......

宋晚玉簡直要被自己的愚蠢和輕信氣哭了——口口聲聲的說喜歡卻什麽也做不了,如果她當初並未輕信所謂的死訊,早些查清楚事情,或許也能早些將霍璋救回來,霍璋也不會受那麽多的罪!

天底下最折磨人的就是“如果”,宋晚玉自己氣自己,氣得眼睛紅,只好偏過頭去擦眼淚。

不過,等霍璋上完了藥,重又披好衣服,轉過身的時候,宋晚玉已經收拾好心情,她並不願意在霍璋面前掉淚,令他想起那些難堪的過去。所以,她只是笑了笑,然後便轉開話題:“艾草包熱敷的時間差不多也有兩刻鐘了,我替你抹藥,按一按吧?”

霍璋神色如常,微微頷首,並未再拒絕。

於是,宋晚玉便替他卷起袖子,很認真的替他抹藥,然後按摩手腕腳腕處的經絡。